東西問·鎮館之寶丨陳德安:為何三星堆青銅立人像被稱為“世界銅像之王”?
中新社廣漢1月14日電 題:為何三星堆青銅立人像被稱為“世界銅像之王”?
——專訪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三星堆遺址工作站首任站長陳德安
中新社記者 岳依桐
1986年出土于三星堆遺址二號祭祀坑的青銅立人像,是三星堆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這件珍貴的文物通高260.8厘米、人像高180厘米(冠頂至足底),重約180公斤,是現存最高、最完整的青銅立人像,也是全世界同時期體量最大的青銅人物雕像,被譽為“世界銅像之王”。
青銅立人像的真實身份是什么?雙手所握何物?青銅立人像何以體現古蜀文明與中原文明之緊密聯系?展現了古蜀人怎樣的宗教觀?作為青銅立人像的發掘者之一,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三星堆遺址工作站首任站長陳德安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為何青銅立人像被稱為“世界銅像之王”?
陳德安:青銅立人像出土時,斷裂為兩段,仰躺在坑底部,手部高舉。在當年祭祀坑發掘即將進入尾聲之時,能夠出土這樣一件重器,大家都感到很振奮,我們將周圍的器物和泥土清理干凈后,才小心翼翼地把它抬出來。
這件器物采用分段澆鑄法嵌鑄而成,身體中空,分人像和底座兩部分。人像頭戴高冠,身穿窄袖與半臂式共三層衣,衣上紋飾繁復精麗,以龍紋為主,輔配鳥紋、蟲紋和目紋等,身佩方格紋帶飾。其雙手手型環握中空,兩臂略呈環抱狀構勢于胸前。腳戴足鐲,赤足站立于方形基座上,整體形象典重莊嚴。
如此重要的文物,放在中國商代青銅文明或是世界青銅文明的背景下來進行研究,其特點也非常鮮明,最突出的就是高大,青銅立人像的高度甚至超過殷墟青銅器數倍。從更深層次的背景來看,能夠分段鑄造出如此高大的青銅人像,不僅凸顯了古蜀先民高超的青銅鑄造技藝,也展現出當時中國青銅文明之發達。
由于青銅添加了錫和鉛,流動性較強,為中國先民鑄造復雜青銅器奠定了材料基礎,在中國青銅鑄造技術日漸成熟,不斷攀登技藝和藝術高峰的同時,同時期世界其他文明仍使用紅銅作為銅器原材料,紅銅通常只能進行打造,不能鑄造比較復雜的紋飾或者一些空腔的器物。
在上述時代背景下,將青銅立人像放在全球視野中來看,也是獨一無二的,作為全世界同時期體量最大的青銅人物雕像,它被譽為“世界銅像之王”當之無愧。
中新社記者:青銅立人像的真實身份是什么?它雙手所握何物?
陳德安:從這件青銅器的結構來看,最底部是梯形基座,其上方有四條支撐的“腿”,但該部分從四個方向看去,都呈現龍口大張的造型。龍角之上還頂著一個小平臺,青銅人像就站立在這個平臺上。
青銅人像雙手抬舉,像是拿著一個什么東西,但究竟所握何物?對此業界看法不一,象牙、玉琮、牙璋等說法均有。就我個人而言,通過對三星堆出土青銅人像的手勢研究,我認為這個人什么都沒拿,而是模擬騰空升起的造型,擺出了一種禮儀性的姿勢,寓意“他”正在徐徐上升,飛到高空去祭祀天神。
青銅人像所站立的小平臺四周刻有云氣紋、連珠紋、太陽紋,表現出太陽從天邊升起,光芒四射的場景。而人像立于平臺之上,造型修長,就像立于云上,其衣擺也是往下垂墜,給人一種上升的動態。再結合頂著平臺的龍頭,這種上升之感就更加強烈,突出古蜀人想要盡可能接近神靈的愿望。
對于青銅人像的身份,業界也是眾說紛紜。我認為,可能是巫,但更像是王。就它所穿的服飾而言,窄袖、左衽,雖穿了三層,卻給人輕快飄逸之感,結合三星堆遺址本輪祭祀坑發掘出土的絲綢來看,很有可能是絲綢制品,這在當時是非常奢侈的衣料。衣上還有領帶,圍著衣領口的邊沿繞一圈,在背后打結,兩個結中間有一個孔洞,我推測該處原有一個裝飾,可能掉落了。衣服上的紋飾繁復精麗,龍紋、獸面紋、鳥紋、蟲紋、回紋都清晰可見,開創了帝王衣飾黻黼(fú fǔ)紋樣之先河。
服飾以及被龍抬著升空的形象,都清楚顯示出其不俗的身份,已經到達了帝王級別。這樣一個穿著講究、精致禮服的人物,親自參加的祭祀,一定是大祭祀。而這尊青銅立人像被放置于宗廟之中,不難推測幾千年前祭祀天神對于古蜀先民而言,是一件莊重又頻繁的事情。
中新社記者:青銅立人像展現了古蜀人怎樣的宗教觀?
陳德安:縱觀整個三星堆出土的各類青銅器,不難看出古蜀先民非常重視對神靈的崇拜和祭祀。通過對三星堆遺址出土器物數十年的分析研究,我認為,三星堆先民的祭祀行為,可能是基于氣象現象、天文現象的出現而進行。以形似方向盤的“太陽形器”舉例,這件器物反映的是日暈現象,為何將其打造出來并且放到宗廟進行祭祀?因為古蜀人對這種氣象現象充滿敬畏。
在以農耕為主要生產方式的時代,三星堆先民的宗教觀,實際上是以一代又一代人對整個世界的觀察為基礎,這是自然宗教的一個特點,也是自然宗教與人為宗教最大的不同之處。古人觀察到以當時的自然科學知識無法解釋的特殊自然現象,就將其視為神靈降臨或者神跡出現,從而產生了祭祀行為,而他們的祭祀目的主要就是祈禱風調雨順。
以青銅立人像來說,這樣一位身份尊貴的“王”親自參與祭祀,且對祭祀非常重視,表現了三星堆古蜀先民從上至下,對神靈的崇拜,且基于這種崇拜的祭祀行為已經形成了相當完整的一套體系。這種神靈崇拜,也成為他們鑄造充滿奇妙巧思、精致繁復的三星堆青銅器的靈感源泉。
中新社記者:青銅立人像何以體現古蜀文明與中原文明之緊密聯系?
陳德安:青銅立人像上的連珠紋、龍紋等,最早都是在中原文明中出現,而三星堆先民明顯的太陽神崇拜,實際上也早在紅山文化等新石器時代文化中出現。三星堆很多特色鮮明的東西,都與中原文明頗有淵源。尤其在距今4800年左右,整個中原文明處于一個大變革、大融合的交匯時期,也對古蜀文明產生了影響。
實際上,包括青銅立人像在內的三星堆獨具特色的高大青銅器的出現,增加了中國青銅文明中的一個類型,從鑄造細節,可以清晰看出其與中原文明的緊密聯系,體現了中華文明的多元一體。同時,三星堆遺址出土的大量青銅器,也反映出古蜀人青銅器的鑄造技藝、設計創意,在商文明的影響下,登上了新的高峰。
這種高峰,不僅是鑄造技術的高峰,也是藝術創造的高峰,可以說在古蜀文明中也屬“千古絕唱”。哪怕時至今日,要進行青銅人像甚至青銅器的研究,三星堆青銅器都是全球范圍內獨一無二的案例、范本。(完)
受訪者簡介:
陳德安,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員、三星堆遺址工作站首任站長,于1980年開始從事三星堆遺址相關工作,至今已42年,是1986年三星堆遺址一號、二號祭祀坑的發掘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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