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人物丨王巍:中國考古要見眾生
中新社北京2月25日電 題:王巍:中國考古要見眾生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倪偉
王巍,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歷史學部主任,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2002年至2016年擔任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執行專家組組長。
他是熒屏上出鏡率最高的考古學者之一,也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首席專家;他是中國考古的“百事通”,也是熱忱的科普者;他走遍眾多考古遺址,親手挖掘中華文明的證據,也在書齋中著書立說,讓“冷僻孤高”的考古與眾生對話。
考古推手
教育部請王巍參與審定初中歷史課本。他翻開初一教材,開篇是中國史前史,考古成果包括山頂洞人頭蓋骨、半坡和河姆渡遺址等,1975年以后的考古進展都沒寫進去。孩子們學的史前史,一直停留在半個世紀前的“限定”。
王巍著手修改課本,將萬年前浙江浦江上山遺址的水稻栽培、八千年前河南舞陽賈湖遺址的骨笛、五千年前浙江余杭良渚遺址的巨型城和水利工程等加了進去。這些都是最近幾十年改寫歷史的重要發現。
2019年后,考古成為熱門話題,全民關注度陡增。2020年啟動的三星堆遺址新一輪發掘最為典型,六個器物坑出土了上千件奇特的青銅器。中央電視臺將直播間搬進考古現場,王巍作為專家為公眾現場解讀。
2022年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20周年。5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就深化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進行第39次集體學習,王巍作報告,講解工程的來龍去脈和成果。工程匯集20個不同學科,將自然科學與考古結合,尋找中華文明的源頭。這是中國考古領域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聯合研究項目。向民眾普及這一學術味濃厚的項目,也是他的重要工作。
這幾年,熒屏上出現了以考古和文物為主題的綜藝節目、紀錄片和公開課,王巍成為出鏡率最高的考古學者之一。他也堪當此任,當了十年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中國考古學會理事長,主編《中國考古學百年史》等叢書,可謂中國考古“百事通”。
從田野、書齋走上屏幕,王巍的“轉變”也反映著中國考古的變化。2022年是中國現代考古學誕生第101年,進入第二個100年,中國考古不再只是埋頭發掘和整理,而是走向闡釋,見眾生。
2022年下半年,王巍考察了安徽省馬鞍山市凌家灘遺址,讓他驚喜連連。繼早年發現墓葬后,凌家灘又找到了高等級公共建筑的蹤跡。一個祭祀坑出土了60多件象征軍事權力的石鉞,其中一件是中國發現的新石器時代最大的石鉞。這些發現可能會增加中國文明史的長度。
離凌家灘不遠的浙江良渚遺址,是證實中華五千年文明最有力的證據,內有城墻、墓葬、宮殿、祭壇等。但五臟俱全的良渚文明像一個青年,它的童年時代在哪里?王巍一直想找到這個地方。凌家灘出土了與良渚相似的玉器,被推測是良渚的前身,現在證據鏈越發完整了。
“良渚遺址實證了五千年文明,凌家灘高等級建筑的年代是距今5500年到5350年。所以,凌家灘遺址可能是實證中華五千多年文明的證據。”王巍說:“這一個‘多’字很了不得。”
主戰場與文明源
王巍入行40年,歷經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考古發展的全過程。他將自己的職業生涯分為兩段,前20年是東亞考古和夏商周考古,后20年主要是田野考古。
王巍出生于長春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大學生。他初二時插隊,后回城當工人,當過廠工會宣傳委員、工會副主任、區工會副主席、公社副書記。1977年恢復高考時,他在長春的公社當副書記。
有一天,他看了一個電視專題片,覺得挺有意思,講的是十年來中國考古成就,包括秦兵馬俑、馬王堆漢墓、滿城漢墓、殷墟婦好墓壯觀的出土場景。
填報志愿時,他想報理科,但中學時課缺得多,基礎不好。廠里老領導無意說了一句:考古是文科中的理科。他想起那部專題片,報了考古專業。
23歲時,王巍考入吉林大學考古專業。考古學家張忠培坐鎮吉大考古,師從著名考古學家蘇秉琦,造詣頗深,后來當過故宮博物院院長。
張忠培看重田野考古的當家本領,讓學生在河北張家口蔚縣實習,并承擔調查全縣遺址的任務。王巍跟同學兩人一組,趴在溝坎、斷崖前看橫斷面,分析地層,找史前遺物,找到了張家口地區第一個夏代遺存。
畢業后,王巍到中國社科院考古所工作,在北京房山主持了五年琉璃河西周燕都遺址發掘。他因成功發掘馬車而小有名氣。墓葬中的木制馬車早已朽爛,且隨葬時已拆卸,沒有完整樣子,只有木頭腐爛處的泥土顏色、軟度有細微差別,王巍卻借此發現了21個車馬坑。“沒什么訣竅,就是土中找土,細致再細致。”王巍說。
上世紀80年代末期,他赴日本奈良留學三年。他參與的三個考古項目,雖然出土文物很少,但日本同行工作細致,對每塊陶片記錄經緯度,使用先進的全站儀,數據輸入電腦。此外,有兩點讓他印象深刻,一是大專家給普通讀者寫小書,親自做科普;二是國際視野,一有新發現立刻跟中國、韓國等地的發現對比。
在九州大學拿到首個博士學位后,日本一家國立大學開出不菲年薪請他當研究員,年收入是國內的幾十倍。但他回到了中國。
回國后,面臨學術方向的抉擇,他向老師張忠培請教,老師說了五個字:回歸主戰場。當時的主戰場是中國考古學,夏商周時期的遺址如云,謎團無數。于是,他重新投身夏商周的歷史迷宮,先后主持河南偃師商城、陜西周原西周宮殿宗廟、河南安陽殷墟孝民屯遺址等項目,均有重要收獲。
那時,夏商周斷代工程這一世紀工程已啟動,為上古三代確立年譜。王巍承擔了西周的研究課題。斷代工程于2000年結項,開辟了多學科參與的考古研究新范式。之后,王巍與專家共同策劃,通過自然學科與考古學的廣泛融合,嘗試以黃河、長江、西遼河三大中國史前文明發源地帶為軸心,全面探索中華文明起源階段的圖景。
這就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王巍與北大考古文博學院教授趙輝共同擔任執行專家組組長,直到2016年底卸任。項目聯合了20個學科、400多位學者,用發掘成果構建理論,讓中華五千年文明從傳說變為實證。
王巍說,探源工程將散落在全國的史前考古項目結為“聯盟”,從各自作戰變為集體攻堅,實現目標的統一。“各個遺址的工作開展都有了針對性,那就是尋找證明文明的證據,尋找各自欠缺的要素,最主要的就是城址、宮殿、高等級建筑等。”
中國考古要從發掘走向闡釋
考古人一半時間在工地,一半時間在書齋。當空頭理論家不行,只顧埋頭挖寶也不行。從“考古匠”到考古學者的跨越,是每個有追求的考古人的必修課。王巍坦言,中國考古的一個不足之處,不在發掘,而在闡釋。
“我們研究的實物是實際的,但實物本身不說明問題,需要考古人去闡釋。”王巍說。
對考古成果的闡釋分為兩種,一是理論建構,二是公眾科普。
與發掘進展相比,中國考古的理論建設稍顯落后。中國當代考古缺少獨創性、系統性的理論,也欠缺高屋建瓴的考古學家。
在王巍眼里,前代考古學者中,蘇秉琦是真正的理論大師。20世紀80年代,全國各地考古隊發現了新東西,都會來北京找蘇秉琦看看,答疑解惑。蘇秉琦有詩人氣質,說話常用修辭,如他用“滿天星斗”比喻史前中國各地文明獨立起源的著名論斷。他晚年提出六大區系理論,石破天驚,格局恢宏。直到今天,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和考古中國等項目,依然在蘇秉琦理論的底稿上豐富延展。
如何在理論上突破?王巍說,一定要擴大視野,不僅要應用科技手段,也要有綜合的人文社科知識,拓展出社會考古學、經濟考古學、精神考古學等。即使在考古學內部,通曉不同時代和領域,相比專精一個領域,視角也會為之一變。
蘇秉琦做秦漢考古出身,后來涉足史前考古。王巍覺得他能以宏大視野將史前文明聯系起來,或許與對秦漢時期統一多民族國家的整體把握有關。“再比如以夏商周的視野,往前去看史前社會,也會有不同視角,因為夏商周時期有了王朝和地方更緊密的聯系。”王巍說,“這一點,我是受益于蘇先生。”
王巍今年69歲,雖已是含飴弄孫之齡,但依然每周輾轉在全國考古工地上。
對于未來,他希望在考古普及方面再做一些事。除了完善教科書,他還想組織專家編寫面向各年齡層的科普書,講述考古最新成果所展現的中國歷史。
前不久他去常州考察,當地正籌建一座中華文明主題樂園,將考古和歷史知識轉化為游樂項目,利用多媒體技術寓教于樂。在王巍看來,主題樂園可大可小,形式靈活,可在全國落地。
王巍猶記得30多年前在日本時,考古學者周末開講座,市民買票入場,座無虛席,用筆記本認真記錄。看到民眾對考古如此親近,他很羨慕。現在,中國也有了這樣的土壤,需要努力的,是考古學者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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