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蔡昉:失去“世界第一人口大國”頭銜,中國需要擔心嗎?
中新社北京5月15日電 題:失去“世界第一人口大國”頭銜,中國需要擔心嗎?
——訪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家高端智庫首席專家蔡昉
中新社記者 王恩博
根據聯合國世界人口預估,印度在今年4月份成為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與此同時,中國已進入人口負增長軌道。
中國人口發展正面臨新形勢、新挑戰,但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家高端智庫首席專家、學部委員蔡昉在其新著《人口負增長時代:中國經濟增長的挑戰與機遇》中指出,這也是改革紅利應運而生的機遇。失去“世界人口第一大國”頭銜,中國需要擔心嗎?中國如何從規模巨大的存量人口中繼續挖掘經濟增長動能?中新社“東西問”近日就此專訪了蔡昉。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有觀點認為,中國失去“世界第一人口大國”頭銜后,長遠看可能影響經濟發展。中國需要為此擔心嗎?
蔡昉:“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現在只是一個象征性的稱號,并不重要。從歷史上看,在工業革命前的“馬爾薩斯時代”,中國和印度的人口總量就曾交替領先。這一時期,全世界無論何時何地,所有國家生活水平都很低,人口多就意味著總收入多,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創意多。在當時,創意來自于直接經驗,所以人口大國有機會走在科技前沿,成為經濟大國。但工業革命后一切都不同了,尤其現在的新科技打破了原有資源界限。比如以往生產要素包括土地、勞動力、資本、技術等,現在數據也成為一種生產要素。新的生產要素遠比傳統要素更加可再生、可持續。
所以,經濟增長表現會受人口轉變因素影響,或正面或負面,然而人口發展趨勢的變化并不是宿命或極限,不應該成為經濟增長的終極決定因素。任何國家,無論人口轉變處于哪個階段,在既定的內外部經濟環境中,只要具備恰當的經濟體制和機制,足以充分動員資源和要素,并對資源和要素進行有效配置,就能夠克服不利的人口因素干擾,實現良好的經濟增長表現。
中新社記者:2022年中國人口總量已出現負增長。中國經濟增長曾長期受益于人口紅利,這種紅利未來將如何演變?
蔡昉:與包括印度在內的許多發展中國家相比,中國高速增長時期的經驗表明,不管人口格局是怎樣的,無論是收獲人口紅利還是克服人口阻力,都需要依賴一系列其他條件,包括經濟體制的激勵水平、勞動力整體受教育水平、配置資源的市場化水平、對外開放水平及經濟發展的分享水平等。如果不具備這些發展的必要條件,人口只能成為一種負擔,而不會被轉化為加速經濟增長的紅利。
作為一個人口大國,印度其實過去也一直有潛在的人口紅利,但其發展的一個很大制約是勞動力受教育年限較低。印度這一指標不僅顯著低于中國,也低于世界上很多其他發展中國家,這就導致其制造業等無法得到充分發展。盡管后來其外包服務業有所發展,一部分人也接受過高等教育,但規模還不夠大。因此,從人口紅利的角度上來說,當勞動力數量優勢減弱時,未來加大教育投入力度提高勞動力質量,培育人才紅利,對中國來說就顯得更加重要。
中新社記者:中國仍有超過14億人的巨大人口規模,當下可以采取哪些措施進一步從中挖掘經濟增長潛力?
蔡昉:人口紅利的含義就是,擁有充足的勞動力供給,同時由于年輕一代往往比上一代受教育程度更高,新成長勞動力不斷涌現,就可以帶動人力資本快速增長。這種情況下,不管投入多少資本,總會有相應的人力資本和勞動力進行匹配。此外,從農業等其他生產率較低的部門還有大量勞動力可以轉移出來,重新進行資源配置。這些都有助于提高一個經濟體的潛在增長能力。
當前中國人口雖然出現負增長,勞動力資源優勢有所減弱,但依然有巨大潛力可以挖掘,比如從農業向外轉移的勞動力規模就依然巨大。我們談論勞動力充足與否時,主要針對非農產業的需求。據統計,發達經濟體農業勞動力占比約為3%,中國則高達23%,縮小兩者之間20個百分點的差距,意味著規模巨大的勞動力可以在今后10年到20年里從農業中逐漸轉移出來。為此,要用改革的辦法挖潛,比如深化戶籍制度改革,讓農民工落戶城鎮等。
此外,未來經濟增長會受到需求側制約,特別是要應對居民消費不足問題。進入老齡化社會,老年人消費能力相對較弱,養老負擔也會改變消費觀念、擠壓消費意愿。在此背景下,要解除民眾消費的后顧之憂。一方面,政府要在生育、養育和教育等方面強化公共服務保障;另一方面,在就業政策方面要提供更高質量培訓,促進人力資本發展。一旦勞動者就業更充分、縱向流動更快,其收入和消費能力也會水漲船高。總的來看,無論供給側還是需求側,都存在改革紅利,這種改革能夠直接提高經濟增長速度,讓所有人從中受益。
中新社記者:全球已有數十個國家和地區正經歷人口負增長。應對人口新形勢對經濟增長帶來的挑戰,中國是否能從中吸取一些經驗教訓?
蔡昉:人口負增長對經濟帶來的影響是一只“灰犀牛”,但也可能產生未曾預見的“黑天鵝”事件。吸取其他國家經驗教訓,避免人口轉變沖擊經濟增長,需要關注四個關鍵詞。
第一,日本式應對。20世紀90年代中期,日本勞動年齡人口開始負增長,潛在增長率降低,供給側增長能力顯著下降。但此時,日本在提高生產率、增強供給側能力方面沒有什么作為,決策層和經濟學者普遍認為癥結在于需求側沖擊,因此推動了大規模刺激投資需求的政策,推起了經濟史上前所未有的經濟泡沫。最終日本又不得不捅破泡沫,陷入“失去的三十年”。
第二,歐美經濟的“日本化”。歐美發達國家整體都遇到了老齡化、人口增長停滯等問題,導致投資意愿不足、消費下降、過度儲蓄,進而又造成低利率、低通脹、低增長。為了刺激經濟,這些國家只能提高負債率,最后形成了“低通脹、低利率、低增長、高負債”“三低一高”的長期停滯格局。這一現象從日本開始,隨后歐洲、美國都出現了該趨勢。
第三,疫情中斷(Covid Break)。新冠疫情讓歐美經濟的“日本化”趨勢暫時中止。疫情期間,歐美國家實施寬松的貨幣政策,加以大規模財政刺激,為居民發放大量補貼,從而對消費形成支撐。但由于供應鏈中斷導致的供給短缺、烏克蘭危機等原因導致的石油、糧食等供給和價格沖擊,令其供給側在需求并未減弱的情況下遭遇供給不足,導致數十年未見的高通脹,最終不得不轉頭加息。
第四,“日本化”的變種。我們尚難以確定歐美加息之后會出現怎樣的格局,是回歸“三低一高”的長期停滯狀態,還是形成高通脹、高利率、低增長和高負債的更糟糕組合。在這些國家的主流宏觀經濟學家之間,仍在進行激烈的爭論,央行的政策走向也尚不明朗。
所有這些因素都是人口問題這個“灰犀牛”在各種因緣際會之下,可能產生的“黑天鵝”事件。但在應對挑戰時,中國與日本、歐美不一樣,中國邁出的第一步是正確和成功的,即部署了供給側結構性改革,且在過去十年做得非常好。如今需求側問題顯現,中國又通過推動實現共同富裕等部署,積極挖掘需求側改革紅利。在經濟增長下行壓力加大的當下,我預期中國改革力度會進一步加大,釋放更多潛在改革紅利。(完)
受訪者簡介:
蔡昉,中國社會科學院國家高端智庫首席專家、學部委員,第十三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農業與農村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人民銀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長期致力于中國經濟問題研究,主要研究領域包括中國經濟改革和發展、人口和勞動經濟學、經濟增長、收入分配、減貧等。曾獲孫冶方經濟科學獎、中國出版政府獎、中國經濟理論創新獎、張培剛發展經濟學優秀成果獎、中國發展百人獎、中華人口獎、中國農村發展研究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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