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退
陳富國所在的村莊,從誕生時起,就被風沙逼得節節退讓。
新溝四社原名陳家寨。村民以陳姓為主,明朝洪武年間,從山西洪洞大槐樹移民而來。村子西側不遠處,還保留有陳家大院的廢墟,如今已是斷壁殘垣。
陳爺現在的房子位于村子西北角,土坯墻,分里院和外院。里院住人,外院養牲畜。這是西北民居典型的建筑風格,土匪來搶劫,寧愿讓他們搶走牛羊車馬,也不能讓土匪傷害性命。
而他最早的家,則在距離現住房子西南一公里處的一片耕地中。如今那里種了棉花,只有當這個老人彎下腰來,用手扒拉著棉花地邊一個小沙包時,才能找到一點人居的痕跡。“看看,這里的土和別處的不一樣,這就是我家最早的房子。”陳爺說。
那5間最早的土坯房是被風沙打垮的。50多年前的一個夜晚,西邊不住人的那間房子屋頂被沙子壓塌,沙子旋即灌滿了房間。東邊的墻由于負重,墻體開始傾斜。整棟房子搖搖欲墜。
為避免房子倒塌傷人,他的父親只得另外選址蓋房。1953年春季的一天,全家11口人搬離老房子。不久,房子果然塌了。
因為缺錢,他的父親只搭了兩間窩棚。大人們住在窩棚中,其余的人到別處借宿。沙漠晝夜溫差大,天氣暖和時還好對付,一到冬天,西北風呼呼地刮起來,住在窩棚中的家人只能緊緊地擠在一起,靠相互的體溫取暖。
風把窩棚吹倒也是常有的事。一覺醒來,一睜眼就看見了天空。
3年后,陳富國的父親終于湊足了錢,在窩棚的旁邊蓋起了4間土坯房。
那5間老房,原先在村子最西頭,往東并列還有6戶人家。自從老房倒塌后,沒人打理沙子,緊鄰他家的那一戶就變成了風沙直接侵犯的對象。那一戶的房子很快也塌了。接著是更靠東的一戶。幾年內,這幾戶人家的房子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依次倒下。他們開始在陳富國的新家附近扎堆蓋房。
然而上世紀70年代,陳富國家的新房子又在風沙中倒塌了。他不得不往東北方向再搬出500米,舉家搬到了現在的地方。
風沙把房子夷為平地后,村民就在這些平地上種莊稼。種莊稼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常常是今天種下,明天風沙一起,剛播下的種子就被吹得一干二凈。村民們只能反復播種,直到播下去的種子生根發芽。春季播種,不折騰個兩三次,“那是老天爺開眼照顧”。即使錯過播種季節,那些靠地糊口的農民,也要播下種,因為“播種后就會照料這塊地。要是不照料,土地很快就被沙埋了,第二年就沒法再種”。
一些人家實在無法忍受風沙的折磨,紛紛“逃”往新疆、內蒙古、四川、東北等地投親靠友。到上世紀80年代初,村里的人口減少了將近一半。那個在上世紀70年代已然發展到200多人口的村莊,一下子就空了。現在,雖然村里的在冊人口數又恢復到200多,但大部分人并不住在村里。
民勤綠洲的西線,就這樣一點點在收縮。而它的東線,情況同樣不容樂觀。
盡管沙漠中多刮西北風,東側的騰格里沙漠對民勤綠洲的影響相對略小些,但從衛星地圖上看,綠洲的東線北部,依然被來自騰格里沙漠的風沙削成了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直線。
沈嘉道所在的下潤六社,便處在這條直線的下端,即三角形最東邊的角上。一望無垠的騰格里沙漠,就在這個村莊北面僅僅50米開外。
沈爺并不比陳爺幸運多少。這位64歲的老人,也搬過兩次家。從原先的家,搬到現在的住址,一家人往西南方向撤退了足足兩公里。他家早先的房子,如今已成了沙漠的一部分。
沈嘉道一家老小的撤退,意味著,騰格里沙漠已經將綠洲的東部吞噬掉一大塊。
當90多萬畝流沙、60多個風沙口晝夜不停地緊逼綠洲時,綠洲一點點退卻。流沙以平均每年3~4米的速度向綠洲腹地推近,部分地段速度高達每年10~15米。曾經綠樹成蔭、土肥水美的地方,不久便成為不毛之地。
陳富國所在的新溝四社以西5公里處,原本有一條大西河。這條河沿岸,漢代設過郡,唐代駐過兵,明代有將士屯墾。如今遺址還在,但綠洲退化了。
大西河最后一次有洪水通過的年份是1924年。80多年后的今天,河道依稀還能辨認。衛星地圖上清晰顯示,從大西河至現在的綠洲邊緣,一大片區域,已經完全荒漠化。這塊區域,按民勤縣林業局黨組書記路林平的估計,有現在民勤綠洲面積的三分之一大小。
即使在綠洲腹地中,裸露的沙丘也隨處可見。
沙進人退,近60年內,共有3.5萬民勤人背井離鄉。
求水
8月初的那場黑風,竟然帶來了少量雨水。等風勢稍弱一些,天空中先是落下幾滴雨,不大一會,小雨就哩哩啦啦下了起來。
陳爺站在打谷場上,任由小雨打濕他的衣服。“要是能下上20毫米,今天晚上我殺羊慶祝。”他非常清楚,不足10毫米的降雨量是無效降雨。
這是陳爺今年記憶中第三次降雨。前兩次降雨都可忽略不計,他把希望寄托在這次降雨上。他靠撿破爛糊口,沒有種田,不擔心莊稼缺水。但院墻外的200多棵樹,已經5年沒有澆水了,十之八九已經干枯。他希望這次降雨,能讓它們喝個飽。
那一天的雨,也牽動著沈嘉道的心。這位村里的老支書,在過去的20多年中,帶領村民種植了5000多畝樹木,試圖把沙漠阻擋在這道防風墻之外。但是,那些沙棗樹需要水,梭梭草也需要水。因為缺水,那些挨近沙漠的樹木同樣很長時間沒有澆灌了。每當天空有降雨的征兆,他就在緊張的企盼中焦灼不安。因為一旦降水不足,那些樹木最終干枯,就可能意味著再一次搬遷,再一次沙逼人退。
小雨打濕了地面,最終在新溝四社沒有降夠20毫米,陳爺的那些樹依舊干渴,他也沒有宰他的羊。一只羊的價錢,相當于他和老伴兩個月的生活費。
但沈爺稍有寬慰。下潤四社的小雨下了近一個小時,院子中的泥土地上,居然有了幾洼積水。
在這個年降水量只有110多毫米、蒸發量卻高達2600多毫米的地方,水異常珍貴。以至人們戲稱,降雨的時候,就連愛罵人的領導都不罵人了。
不過,在50年前,民勤綠洲是不缺水的。
陳富國小時候到沙漠放牧,從來不帶水。渴了,用手在沙子中挖幾下,就能喝到清冽甘甜的地下水。有的地方,“用腳跺幾下就能跺出水來”。
下潤六社的北邊,原先也是水草肥美的地方。沈嘉道小時候,經常在村莊附近的小湖泊中嬉戲。稍長一些,他經常趕著駱駝穿越騰格里沙漠到內蒙古做生意,即使走出50公里開外,挖上一米多深,也還能挖出水。
但現在這些都只是回憶了。從上世紀50年代開始,水日漸成為一個大問題。來自祁連山的融化雪水,原本源源不斷地滋養著這塊綠洲。但隨著祁連山雪線下降、上游截流,流入民勤的水越來越少。再加上人口增多、過度耕種等,民勤越發“水貴如油”。目前,流經民勤的石羊河只能提供不到1億立方米的水資源,民勤仍缺水6億立方米。缺口只能靠地下水補充。
地下水位也急劇下降。原先地下水位不足1米,現在井要打到二三十米深,才能出水。但這些水,大都已經鹽堿化,牲畜不能飲用,灌溉不長莊稼。要想得到好點的水,不少地方井要打到百米深。
爭水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據說石羊河上游截流后,民勤一位縣領導曾帶人去炸水庫。水庫未炸成,領導最終受了處分。這個故事,官方并未記載。但在民間,人們都津津樂道于一位縣長帶人炸水庫的“壯舉”。
沈嘉道對爭水的故事也并不陌生。20多年前,下潤六社旁邊打了8口井,為附近的村莊供水。水源源不斷地往外抽,六社的用水卻越來越困難。六社的村民于是經常在半夜時分,將電源切斷,或者將水渠扒開,澆到自己的田地里。
直到現在家家戶戶通上了自來水,爭水的事才不再發生。然而說是自來水,在新溝四社,每5天才供一次水,每次僅半小時。水量不大,陳富國每次只夠接一五斗缸的水。可他養了10只羊、一頭豬、一條狗和10只雞,這點水遠遠不夠。他只能節約著用水,早晨只用一碗水洗臉,然后將廢水攢起來。攢幾天可以洗一次衣服。洗衣服的水,澄清后再喂給牲畜。
即便如此節約,每個月他還得到5公里外的鄉里買3次水,每立方米0.5元。他家沒有拖拉機或大牲畜,只能和老伴用架子車拉回來。通常拉一次水得花兩小時。架子車那兩只核定載重量250公斤的輪胎,每次都被壓得癟癟的,爆胎是常有的事。
灌溉用水也被限制。去年各村的機井上加設了供水裝置,雖說是按需放水,但通常不能滿足需要。
陳爺的大女兒,嫁到另一個鄰近沙漠的村子。今年,那個村的水量遠遠不足。當地政府要求村民建大棚,但村民認為不合算,拒絕了政府的要求。其結果是,水送得更少了。
作物也因此受了影響。一種名叫友誼瓜的西瓜品種,用水充足的話,大的能長20斤重,小一點的也有七八斤。但是今年的瓜,因為沒澆夠水,大一點的不過六七斤,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西瓜比比皆是。
因為缺水,全縣已有13.5萬畝人工沙棗林枯梢和死亡,35萬畝白刺、紅柳等天然植被處于死亡或半死亡狀態,50萬畝林地沙化,近400萬畝天然沙礫草場退化……民勤縣的公路兩側,隨處可見大片死亡的植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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