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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祖輩,回首過去的四十年,變化最大的莫過于教育了。孩子們在幼兒園里唱歌跳舞畫畫,沒誰擔心輸在起跑線上。小學生無論功課好的差的,都上中學。中學生功課好的差的,只要愿意,都上大學。當然,像你們那時一樣,大學有好的有差的,不過,考學遠不像你們當年那樣競爭激烈了。好研究的、愛鉆書本的,才去報考頂尖的研究性大學。否則,上個省立普通大學,上個高等專業技術學校,或者上個社區大學,都挺好。
親愛的祖輩,兒孫豈敢責怪你們眼界狹窄?是你們的路太窄,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們不再在同一條跑道上競賽,我們生活在互相毗鄰的各自的家園。我從高等專業技術學校畢業,當個電工,掙得不比教授和官員少多少,可比他們省心多了。我心靈手巧,可是對希臘文和古生物毫無興趣,我干嗎要逼著自己去上北大?
今天的電工比你們當年的電工過得滋潤,另一邊,今天的官員又遠不如你們那時神氣。你敢上瞞下欺,瞞不過報紙記者眼尖,我們老百姓指指點點,也不會擔心你異地抓捕。公款賭博買春,更是想都別想。當然,還是有人愛當官,他喜歡發號施令,他有管理的愛好和才能,他比咱們老百姓更愛考慮大事情,更不怕擔大責任。人各有志,有人好做電工活兒,有人好教書,有人好當領導。
領導得好,一路做到國家領導。我們的國家領導,像美國的founding fathers,不像日本的明治官僚。明治官僚的確了不起,幾十年間把個蝦夷島國變成世界一強,生生把沙俄帝國打得落花流水,咱們的顢頇老古國更不在話下。不過,為了這份強大,他們不僅把國家統一到天皇名下,他們還統一思想。統一的思想就是沒思想,沒有思想的國家是臺機器,由號稱國民的螺絲釘螺絲帽組成。我們今天的政治理想異于是,首先不是國家強大,而是國民自由、幸福。
飯店里客人握手言別,桌上還剩著大半桌魚肉;嬰兒出生,五十輛奧迪車游街慶賀;大別墅里單辟一室,存放從來沒穿過的各式皮鞋;成千上萬人在景區門口排隊烤太陽;這不是我們眼中的幸福。何必名勝古跡?何必人造景觀?山間明月,石上清溪,目遇之而成色,耳得之而成聲。少一點兒貪欲,多一點兒自然,在受過教育的眼睛里,小石潭就是名勝,村頭老房子就是古跡。走得遠走得近,我們的步履都更加從容。我們把不得不從事的活計降到最少,大半時間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游泳、制陶、植樹,有些人好強,要游得更快,要把陶器燒得更漂亮。對,把自己愛做的事情做得更漂亮,每個人發揮自己的潛能,健康上進,何必第一?
在生活中創造,在創造中生活。有了自由、幸福、富于創造的中國國民,自有強大的中國。我們在沉靜中強大;我們只在危難來臨之際才展示強大。親愛的祖輩,兒孫豈敢責怪你們動輒叫喊強大?你們那時,中國積弱太久,太渴望強大了。幸而你們重溫古訓:勝人者力,自勝者強;幸而你們從太平盛世的自滿中醒悟,趁政治經濟尚有轉圜余地時勇于自勝,火齊腸胃之疾。
親愛的祖輩,我們要為這片自由而繁榮的土地感謝你們。中國在你們幾代人手里,翻天覆地,由弱變強。你們經歷過太多的苦難,但都沒有被苦難壓倒;在并不盡如人意的環境中,你們逐漸悟出自由的可貴;仍有那么多官員和公務員奉公勤政;仍有那么多讀書人為往圣繼絕學。尤其是千千萬萬珍視“中國人”這三個字的一代代炎黃子孫,一點點勞作,一點點良知,積成吾土,遂成吾民。
陳嘉映 1952年生于上海,后遷居北京。著名哲學家,現任首都師范大學外國哲學學科負責人。
1977年考入北京大學西語系德語專業,1980年代開始,先后在美國、歐洲留學或工作。1993年回國任教。被譽為目前中國國內少有的“能把哲學講解得尋常百姓都能聽懂”的哲學家。著有學術專著《海德格爾哲學概論》《語言哲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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