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中央領導們都很著急搞導彈工作,他回來以后,最早可能是陳賡,后來可能是在軍委擴大會上,許多將軍和老帥問錢老,中國能不能自己搞導彈?錢學森說行。陳賡說,我們就等你這句話!
在失敗和壓力下臨危不亂
孫家棟(原航空航天工業部副部長、中國繞月探測工程總設計師、“兩彈一星”科學家):我第一次見到錢學森是在1958年。那時我剛留蘇回來,進入國防部五院一分院導彈總體設計部,從事仿制蘇聯P-2導彈及國產東風導彈的研制工作。在蘇聯時,我就對錢學森這位世界級的大科學家心懷崇敬。回國后,能與錢學森共事,讓我感到非常榮幸。錢老嚴謹的工作作風、開放的治學思路,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在我的記憶中,還有一點讓我印象格外深刻,就是錢學森在失敗和壓力下的臨危不亂和高度的責任感。
1962年我國自行設計和研制的“東風二號”導彈在升空后不久解體墜毀,而作為負責人的錢學森在當時面臨了巨大的壓力。對整個國家的航天事業來說,失敗雖然不可避免,但肯定不是一件好事情。錢學森作為當時的負責人,遇到這樣一件對國家、對民族來說至關重要的大事,他承擔了很大的壓力。但是中國有一句古話說得好,失敗是成功之母,毛主席也教導我們“把壞事變成好事”。所以即使當時面臨著壓力,錢老在第一時間趕往現場后,冷靜地組織大家排查、分析故障,總結經驗。在天寒地凍的大漠之中,他帶領大家花了兩三天的時間去撿殘骸、碎片,任何一個小的螺絲釘都不放過。
在撿到大量的碎片后,錢學森鼓勵大家不要有過多的壓力,要不怕承擔失敗的責任。在他的鼓勵下,每一個人認領自己負責的產品碎片、殘骸,并認認真真找自己負責的產品故障。
正是在這種失敗后不怕承擔責任精神的鼓舞下,在2年的時間里,經過分析失敗原因、總結經驗、不斷改進和多次試驗后,1964年,中國的“東風二號”又開始進行發射試驗,這一次,試驗取得了成功。
中央組建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錢學森任院長,我有幸被調往該院,負責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的總體設計工作,和錢學森一起投身到我國東方紅衛星的研制工作中。
錢學森是一位治學非常嚴謹而又十分愛護年輕人的學者。錢學森與年齡大些的同志開會時態度較嚴肅,批評起人來也不留情面。而對待像我們這樣工作不久的大學畢業生,他卻十分和氣,年輕人在他面前不僅毫無拘束感,不懂就向他請教,甚至有時還敢就某個技術細節與他爭辯一番。錢老不僅以嚴謹和勤奮的科學態度在航天領域作出了卓越的貢獻,更以淡泊名利和率真的人生態度詮釋了一個科學家的人格本質。
今年3月3日是我80歲生日,讓我難忘的是,錢學森專門給我寫來一封信祝賀生日——
孫家棟院士:
您是我當年十分欣賞的一位年輕人,聽說您今年都80大壽了,我要向您表示衷心地祝賀!
您是在中國航天事業發展歷程中成長起來的優秀科學家,也是中國航天事業的見證人。自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首戰告捷起,到繞月探測工程的圓滿成功,您幾十年來為中國航天的發展作出了突出貢獻,共和國不會忘記,人民不會忘記。我為您取得的成就感到驕傲。
希望您今后要保重身體,健康生活,做一名百歲航天老人。
謹祝生日快樂!夫人面前代致問候!
這封不長的信里,錢老用“您”來稱呼我,這讓我感慨不已。信中用了七處“您”,錢老非常謙虛,即便對學生也是這樣。這些年,我把自己“錢學森的學生”的身份當作一種壓力和榮譽,我對這個稱呼心懷忐忑。我怕我工作沒做好,給錢老抹黑,于是我每天告訴自己,從點滴要求自己,要讓老師為自己驕傲。(黃希整理)
在科學技術上充分發揚民主
劉紀原(原航天工業部副部長、航天工業總公司總經理兼國家航天局局長):錢老在原國防部五院擔任領導職務時,我還只是一名普通的技術人員。錢學森在我的心中,一直都是讓我覺得“高山仰止”,在一些實際問題的接觸解決中,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他對創新技術的不斷追求,以及對年輕人的包容與鼓勵。
上個世紀60年代,航天型號的研制中采用的是鉛鋅電池,一線科研人員提出要發展燃料電池,這在當時是非常前沿的,很多人對此持懷疑態度。錢老對這個想法非常支持,并身體力行地參與項目試驗與論證。為了改進與提高某型號的戰術性能適應于實戰,提出了實施方案,引起了領導們的不同認識,爭論很大。錢老在高層決策會議上充分聽取一線人員的意見后,支持了一線人員的方案。現在回頭來看,錢老支持這些項目就是指出了航天事業的發展必須不斷吸納與不斷創新。
錢老始終認為,中國航天的明天要靠年輕人,他一直強調要注重培養中國航天的領軍人物,而領軍人物是在“實戰”中鍛煉出來的。有一次試驗失敗后,錢老帶領人去查找原因,我斷定是電池斷電所致,而錢老卻嚴肅地說:不要輕易下結論,要拿出科學的論據再下結論。他的這番話,讓我至今難忘,時刻提醒我:要尊重事實,科學來不得半點臆想。
在中國航天事業創建30周年時,我給錢老寫了一封信。他在回信中寫下的最后一句話讓我一輩子都難以忘懷:要在科學技術上充分發揚民主。這是他多年科學實踐的寶貴心得,更是他開闊心胸的一種體現。我知道,他的告誡,是要我們任何時候都要發揚民主作風,討論學術問題多聽取別人不同的意見,力戒急功近利和浮躁心理,這才是應有的科學學風。(黃希整理)
美國政府不道歉就不去美國
戚發軔(神舟號飛船首任總設計師、中國工程院院士):上世紀50年代我從北航畢業后,被分配到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工作。第一次見到錢老,是在《導彈概論》課上,這是一門最基礎的航天課程。當時,課堂安排在食堂里,錢老親自來給我們講授。這么一位大科學家,竟然給我們上最簡單的一門課,這給大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之前,我對導彈一無所知,是錢老這場深入淺出的啟蒙教育將我領進了航天的大門。能親耳聆聽錢老講課,也成為我終生難忘的事情,F在回憶起來當時的情景,我仍覺得仿佛就在昨天。
我記得,“東方紅一號”衛星研制期間,正值文化大革命,當時情況很混亂。我被推舉到技術領導的崗位上后,由于各種原因,很多保密的背景材料和文件我都接觸不到。當時,錢老是五院院長,他的工作相當于衛星工程的總設計師,工作的繁忙程度可想而知,但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給了我有力的支持。他對機關人員說,既然戚發軔同志在這個崗位上,就要把有關資料給他看,否則他怎么工作啊?這件事讓我久久難以忘懷。錢老總是這樣盡可能地支持年輕人工作,注重對年輕人的愛護和培養。我還記得,在這顆衛星研制中,錢老提出了許多試驗的方法,奠定了我國衛星研制試驗的基本方法和思路,現在的衛星“熱真空”試驗就是在錢老當時建議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
錢老及夫人沖破美國的重重阻撓,甚至冒死也要回國。我還記得錢老回國后,美國方面多次邀請他去美國訪問或參加頒獎典禮,但錢老說,如果美國政府不向我道歉并承認錯誤,我就不去美國。這充分表明了錢老熱愛祖國的深情和凜然正氣的民族氣節。
“神舟六號”飛船發射成功后,我和集團公司的領導一同去看望錢老?粗鴿M頭白發的我,錢老問:“王永志和孫家棟身體怎么樣啊?他們年齡比你大還是小啊?”可見,錢老雖然年事已高,但仍然惦記著我們這些他一手培養起來的他眼中的“年輕人”。每當想起此事,我都不禁熱淚盈眶。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錢老。無論做事還是做人,錢老都是我們的楷模。(陳全育整理)
中國航天之父實至名歸
梁思禮(中國工程院院士、火箭控制專家、中國導彈控制系統研究領域的創始人之一):回憶起錢老生前的點點滴滴,很難讓人釋懷!自從聽到錢老去世的消息,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很悲傷。
錢老比我去美國早,他成為終身教授時,我還是個窮學生。在美國我們不在一起,上世紀40年代后期、新中國成立前幾年,在美國的留學生基本是兩部分,一部分是國民黨方面的,另一部分是進步同學。據我了解,錢老在當時是進步教授,他的美國朋友中有的是美國共產黨人。當時,一部分同學對新中國十分向往,后來這些同學中相當多一部分都回國了。
1950年,錢老開始向美國有關方面提出回國申請,爭取回歸祖國,但他的申請遭到了拒絕,為此他遭受了不公平的待遇。5年之后,錢老沖破重重阻撓,終于回國。
現在說錢老是中國航天之父,如果沒有他,如果當時他沒有回來的話,我們航天就沒有今天的業績。當時,中央領導們都很著急搞導彈工作,他回來以后,最早可能是陳賡,后來可能是在軍委擴大會上,許多將軍和老帥問錢老,中國能不能自己搞導彈?錢學森說行。陳賡說,我們就等你這句話。就是因為錢學森的這句話,當時的十二年科學規劃才把核技術和噴氣技術這兩項(實際上就是原子彈和導彈項目)列為重中之重。有了這兩個項目,后來才成立了五院。所以,錢學森被稱為中國航天之父或火箭之王是實至名歸的。
在錢老的領導下,雖然條件很艱苦,但中國航天開始一步一步扎實地向前走。特別是在中蘇關系惡化后,以錢老為領導的航天人開始義無反顧地走上了獨立自主、自力更生的道路。從“東風一號”、“東風二號”火箭成功,再到兩彈的結合以及“東方紅一號”衛星的成功發射,中國航天都是按照錢老的規劃發展起來的。
在“東方紅一號”衛星研制之初,我們沒有搞衛星的經驗,錢老在衛星方面的規劃是三星計劃——能上、能回、能占領同步軌道,并發展應用衛星為國民造!,F在我們可以看到,我國航天重大工程的實現也基本按照這樣的發展路子,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穩步推進。后來錢老和其他領導又提出了“8年4彈”的規劃,這些都為我國航天工程的開展積累了十分寶貴的經驗。
錢老很謙虛,也很民主,他奠定了中國航天技術民主決策的優良之風。在他直接領導我們搞工程的時間里,應該說,他的技術民主傳統發揚得特別好,很多問題跟大家一起討論商量,很多問題的決策都發揚了技術民主。
同時,錢老把系統工程理論這個大法寶引進到了中國航天。錢老在系統工程中提出,首先要抓總體設計的工作,以便從總體規劃來對各種復雜情況進行協調,其次用系統概念將設計與生產工作組織起來,這是錢老的系統工程理論的核心思路,錢老的系統工程理論依然是今天航天工程型號生產的最有力指導理論。(陳全育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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