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刊用《中國新聞周刊》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玉樹!玉樹!
青海頭,三江源,大地驚顫。一場大地震,擊中了玉樹。截至4月20日17時,地震已經奪去了2064人的生命,傷者12135人。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我們舉行全國哀悼,國旗再次為國民而降,讓死者安息,讓生者滿懷希望地前行。
劫后玉樹,我們看到了生命的頑強,人們在廢墟中撿起還能用的木頭,打算著重新開始新生活;我們看到了繼汶川地震之后的大愛,來自四面八方的救援隊伍和志愿者聚集在這個海拔4000米的地方;我們看到了一個國家的動員,從國家主席胡錦濤“在這一困難時刻,我需要盡快趕回國內,同我國人民在一起”的深情告白,到每一個個體的自發行動;我們同樣看到了那些不幸的人和事,地震搶在了加固之前,摧垮了校園,“不要幾個月,再有二十天就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在地震中,發自民間匯集成流的中國“微”力量正在壯大。這種力量綿延不息,讓我們從悲慟中得到力量,在艱難中前行,讓每一個生者自信、勇敢。
劫后玉樹:廢墟上的格桑花
這座城市懷念死者時極盡哀慟。但送走死者后,生者充滿了力量
本刊記者/湯涌 王妍 (發自青海玉樹)
4月17日,震后第3天早上8點,在玉樹城邊的山坡上,那兩條深得發黑的火葬坑凄厲耀眼。
遇難者的遺體被覆蓋上干柴、酥油和吉祥草等香料,周圍用經幡圍起。一位婦女遠遠地唱起哀悼死者的歌曲,凄涼婉轉,她唱一會兒,停一會兒。
這是玉樹人送別親人的時候,這兩道深溝將和4月14日的那場7.1級劇震一起,納入玉樹一代人的回憶。
喇叭里誦經的聲音忽然低了,似乎帶有一絲沉痛和哽咽,就在一霎那,火焰騰了起來。火葬坑對面的山坡上,從青海各地、西藏自治區、四川藏區趕來的僧侶一起高聲念經,用誦經聲陪伴著死難者的親人。
有的人在火焰燃起后才帶著自己遇難的親人匆匆趕來,死亡是不幸的,但當死者可以有一個如此隆重的葬禮,那么生者的悲痛也許可以減輕。
一位女子來晚了,她死去的母親沒趕上這次火葬。她哭著求人幫忙,僧人許諾給她的母親在旁邊架設一個小火葬堆。
兀鷲在天上盤旋著,它們不怕火光。在藏族習慣當中,兀鷲被看作非常吉祥的鳥類,被認為是天上的仙女。它們的盤旋代表了死者的圓滿。
停擺的玉樹
格薩爾王雕塑默然無語——這位神話中的英雄腳下,是密布的救災帳篷。
如今,玉樹的地標建筑格薩爾王廣場已經成了一個災民安置點。靠近公路的道邊,僧侶們搭起帳篷燃起酥油燈給死者和活人祈福。旁邊的紅條幅下,武警官兵熬了大桶的粥分散給災民。
這個小城停擺在4月14日早上7點49分。它幾乎被摧毀,土坯木料和石頭構建的普通民房轟然倒塌,木梁和鋼筋像瓦礫中伸出的魔爪。灰塵漫天,哭聲與呼喊傳遍了全城。
地處西部的玉樹天亮得晚,和北京相比日出時間晚一個多小時。7點49分時許多人還在休息,這造成了慘重傷亡。幸存者要么瘋喊著聯系自己的親人,要么在磚石堆上拼命挖人。那一刻之前,街頭的廣告欄滿是“旺鋪招租”“急賣房”之類的廣告;那一刻之后,運動場的門前貼的是,“扎西在這里”,“卓瑪在這里”,他們找的是爸爸、媽媽、爺爺,或者很遠很遠的親戚——這往往意味著他們沒有很近的親戚了。
災前的玉樹和很多藏區的州縣相似,有著漂亮的喇嘛廟,深色皮膚的民歌歌手,大眼睛的美麗姑娘——不像內地的有些縣城用三個輪子的“蹦蹦”解決縣內交通問題,留著長發的康巴漢子開著摩托在草原上奔馳,炫耀著自己游牧的氣質。當7月草原開滿花朵的時候,很多內地來旅游的姑娘都樂意跳上這樣的摩托聽騎士唱起《少年和格桑花》。
眼下的玉樹看不到那些彩繪的漂亮房子了。它們來自土木,如今又歸于瓦礫。見不到那些抱著藏族吉他的小伙子唱歌了,他們的吉他可能被砸壞了——騎士的后座上是方便面和礦泉水——過去天天轉瑪尼堆、無欲無求的老阿媽們,在震后第三天開始拉住一切穿制服的人:士兵、武警、消防、僧侶,希望他們能幫自己把瓦礫堆里的錢、食物挖出來。
在州職業中學附近的一座廢墟當中,人們在努力挖開廢墟,一位中年僧人把找出來的皮包、毯子、《病理學概論》和幾本練習冊歸置得整整齊齊,據說房主重傷入院的時候曾經拜托鄰居和僧人,把房子里還能用的木頭都收好⋯⋯
她要木頭,那幾乎要了她命的木頭。她還想重新生活。
傷痛之城
四十歲的布格渾身塵土地站在辨認不出的“家”跟前,一切早已面目全非。在這里,他剛剛花幾萬塊錢重新裝修的房子已經蕩然無存,只有墻角未倒的木立柜還保持著震前的樣子。現在,他除了口袋里的一千多塊錢,便只剩這一身土舊的外衣和腳上那雙分不出顏色的皮鞋了。
地震過后,布格一家在以前的“家”旁搭起了帳篷。這頂帳篷還是當年在牧區用的。2005年之前,布格還是個牧民,在距離結古鎮90公里處的小蘇莽牧區放牧。那時候,他是20多戶牧民的村長。當時,每個牧民家庭擁有一個山谷的放牧權。他們住著帳篷,逐水草而居。他們心中懷著對城鎮生活的憧憬從牧區走出來。
來到鎮上,布格并沒有固定工作。偶爾在建筑隊做做小工,每年5月份他都上山去挖蟲草。無固定工作和穩定收入的藏民并沒有存錢的習慣。“我們賺到錢,要么是修房子,要么就是買些珠寶首飾。如今房子沒了,我們什么都沒了。”布格的鄰居康珠卓瑪說。
布格如今想著搬回鄉下,“我很多鄰居和朋友已經收拾東西回鄉下了。”從廢墟中挖出來的家具,又被那些牧民搬回了鄉下,那里有他們的天和草。
三十出頭的王曉東和朱艷霞是夫妻倆,去年兩口子從河南來結古鎮做生意。他們至今也沒有領到救災帳篷,用布單裹上塑料搭成了一個簡易的帳篷。
和布格不同,他們不愿就這樣離開,兩口子等著商店重新營業。“我們剛來玉樹一年多,生意剛見起色,就來了地震,所以我們不會離開這里。”
男人的眼淚
據說格薩爾王會挑選歌者和詩人唱自己的英雄故事,只要格薩爾王選中,那人不用教不用學,自然就成為偉大的詩人,整月地高唱英雄贊歌。
帳篷里的人們,寫下的也是英雄的歌、自己的歌。
才仁松保的醫院,現在其實只是一塊公章、幾把止血鉗和幾十箱藥物。這位玉樹縣綜合醫院的院長如今在第二完全小學后院的帳篷里辦公,在4月14日凌晨5點多的一次小地震之后,才仁院長從三樓值班室跑下來,下命令轉移所有的病號。
有人也覺得小題大做,5級多的地震實在不是推醒酣睡人的好借口。但是才仁院長堅持讓所有病號出來睡在開闊地里。7點49分,大家發現才仁松保對了。
地震后,才仁松保開始帶醫護人員鉆危房藥房去掏那一百多萬元的藥品。那臺X光機和老舊的B超機挽救不了了。才仁松保又決定再冒險去把床位都挖出來。
他震后78個小時里只睡了兩個小時,在這段時間當中,他和他的團隊救治了2000名患者,死亡71名。因為沒有血漿和白蛋白,醫生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些開放性傷口的患者死去。
臨時醫院外面執勤的是成都特警,才仁松保發現他們連續站了20個小時,非常擔心,于是開車路過時給了他們一張名片,還有一些水和酸奶。
當天晚上特警何落因為高原反應引發了肺水腫,才仁松保帶救護車去接他回醫院搶救。“我告訴他的領導,不能讓他再工作了,必須送回后方。”
很多官兵和警察都是在才仁松保這里吃點藥就又跑去工作了,對此才仁院長很生氣:“你們平原人上來,就像背了一二百斤一樣,不能這樣工作的。”其實才仁松保也是高血壓、心臟病和糖尿病患者。
縣醫院地震前有106個職工,縣財政只給41個正式職工編制,65人是臨時工,每個月掙500~600元,“掙這么多在玉樹每天只能吃一頓飯。”才仁松保說,“如果不是有希望轉成正式工,大家都不會做了。現在正在救治傷員的,很多都是臨時工。”
震后的縣醫院,46個人失蹤,如今只剩下60人了。幸運的是綿陽市中心醫院的人開了30多小時的車趕到了玉樹,和玉樹縣醫院駐扎在一起合作,這家三甲醫院是最早投入“5·12”救災的醫院,對救治地震傷員很有經驗。但是綿陽的醫生很難單獨作戰,必須和玉樹的醫生配合——“我們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高原反應,而是語言不通,我們只能從表情來判斷疼或者不疼。”綿陽中心醫院院長王東說。
醫生多了之后,大家盡量讓才仁松保多坐下休息一會兒,但是救護車加油,要院長簽字和醫院公章,傷員轉送去機場,也要院長拍板。就在這種短暫的“輕松”時刻當中,有人提到了才仁院長失去了妹夫,被壓傷的父母都是其他親人救出來的。
這個魁梧的藏族漢子突然再也忍不住了,他涕淚橫流。這是他地震后第一次哭。萬幸,他終于哭出來了。
那些來救援的人們
玉樹州離中心城市相當遠,離西寧是820多公里,離成都則是1200多公里,玉樹州武警支隊是當地駐軍,也是最早投入抗災當中去的。最近的兄弟部隊離他們的駐地也有600公里。
“我們手刨肩扛救了960多名群眾,安置了1900多名受災群眾,可惜有60多人救出來就遇難了。”玉樹支隊教導員張守國說,“我們剛開始無論死活,都拼命挖,后來就是先挑活的挖。我們的戰士挖出來了一個婦女,她把孩子護在臂彎里,媽媽死了,孩子活了下來。”
玉樹支隊的一位甘肅籍小戰士向《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了自己第一天參加的救援:“我扒出來一個,一看死了,又救一個婦女,又死了。后來我扒出來一個小孩子⋯⋯我覺得他似乎還有氣,鼻涕泡在動⋯⋯”說著說著,這個小伙子聲音哽咽了。
第一個趕來支援玉樹支隊的,是有“救災神兵”之稱的中國國際救援隊。玉樹有一個去年才建成的機場,這對于搶時間起了極其重要的作用。救援隊就是搭上了空軍的專機,才在14日晚上當天成功來到玉樹。
4月17日,救援隊副總隊長劉向陽坐在救援車的腳踏板上休息,他們已經連續工作了三天,結古寺賓館的廢墟里,他的隊友和一些僧人、群眾在聯手挖掘,有人說廢墟下面有遇難者。劉向陽和隊友們發現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
就在一天前他們成功地挖開了一個塌陷的農民工宿舍,幾個工人都是自己走出來的。
劉向陽旁邊是五條漂亮的拉布拉多搜救犬,幾條狗都有點蔫,其中一條躺在地上,微微有些抽搐。“它高原反應了,不愿意動,昨天還有一只狗暈倒了。上次我們在海地,曾經累死了一條狗。”
劉向陽2004年開始擔任國家地震救援隊副總隊長,在任期間參與各種強震的救援工作,這次玉樹地震的海拔最高,國家隊沒有進行過專門的高原訓練。
“我們只做缺氧練習,為下礦山營救做準備的,對高原來說是會有一些幫助。”劉向陽說,“這些搜救犬就沒這類練習了,它們只做抗眩暈練習,以便能適應得了空軍的運輸機。”
國際救援隊的工作之一就是為地方隊培養人才,這次地震,很多地方消防隊來的隊員隊長都是劉向陽的徒弟,但他并不喜歡這種見面方式。
“國家隊”并不是終身職業隊,而是屬于武警消防系統,和其他武警部隊一樣,軍官會轉業,士兵要復員。不過和上次汶川地震一樣,劉向陽遇到了復員老兵沖到災區要求入列的情況。“這次已經來了兩個兵,還有人在趕來的路上。”國家救援隊對有些人來說,是一個終身的職業。
復蘇之城
橘子皮,一片一片的,扔在街頭,在災后的高原上,橘子可謂是非常珍貴的補品。4月18日,胡錦濤來到玉樹災區那天,街上出現了第一個商人,賣的是橘子——接下來其他產品也出現了——3元的飲料和4元的鐵罐裝牛奶,只是賣相說不上很好,多數是店主從自己瀕臨倒塌的危房里搶出來的。
一位攤主一邊售賣,一邊抱怨著,“再不賣就被糟蹋光了!”
隨著救災食品發放和政府的嚴管,最初的混亂局面很快被控制住。不過現在想要領到食品,仍然需要去救助點排隊。而小商販的出現,是一個好兆頭。
第一個復課的小學也已經出現,4月17日下午,玉樹藏族自治州孤兒學校在企業和基金會捐贈的板房中舉行了復課儀式。這所有150多名孩子的九年制寄宿學校是傷亡最少的學校之一,地震來時,大部分學生都在食堂里吃飯,食堂沒有垮塌,而垮塌的宿舍樓里,也只有5人受了輕傷。
當天下午,國家主席胡錦濤來到自治州孤兒學校視察。中午孩子們吃到了羊脊骨,炊事員阿姨把這些羊肉和胡蘿卜白蘿卜燉在一起,在大柴鍋里做了一鍋肉湯,就著饃饃一起吃。那些地震來襲時因吃早飯而避過災難的孩子們吃得很開心。
玉樹的高中生開始用廢棄的廣告橫幅撕成紅絲帶,然后佩戴在自己的身上,這是他們的青年志愿者標志,在環衛部門沒有恢復運行之前,他們中的很多人主動清理街上的垃圾,推到垃圾轉運站去。唯一例外的將是高三的學生,他們被要求在23日復課,以免耽誤高考。
4月18日那天,有些樹木發了朦朧的嫩芽,麻雀在抗震指揮部所在的軍分區院里唧唧喳喳地打鬧著。街上,有一群灰色的鴿子盤旋著飛向遠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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