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3)班學生張福青從教學樓三樓一躍而下,安全落地,他突然想大笑,因為他還活著。

　　可整個世界讓他感到陌生,仿佛置身于一個恐怖但實際卻不存在的游戲,塵囂,哭喊,廢墟,死亡,他終于不知被什么東西擊垮,跌坐下來,將拳頭砸在地上。

　　物理老師唐高平帶著高三(8)班的學生逃了出來,發現五層的教學樓變成了三層,操場兩邊的孩子都在往下跳,唐高平大吼著,叫班長當場清點。他朝初中部坍塌的教學樓那邊趕了幾步,發現兒子躺在一塊預制板下,輕聲喚他:“爸爸。”

　　“我應該感謝命運,我活下來了,只是我也死去了。”張福青對自己說。生命,理想,在災難面前崩潰。

　　唐高平在汶川地震兩周年來臨之際的周末,與記者侃侃而談,他說,對于經歷災難的北川中學師生而言,北川中學是讓人留念、讓人難舍、讓人心酸、也讓人迷惘的學校。

　　“全球重點中學”

　　2008年期末考試后,唐高平出去閱卷,別的學校老師跑來問他:“你們北川中學不得了了,發錢要用稱來稱吧?”

　　全國人民都在給北川中學捐款,幾千萬元的捐款總額在傳言中變成了20個億。

　　名人、明星們來了一撥又一撥,北京、天津、香港、加拿大等地的學校輪番上門提供教學援助,一批批老師和學生去了山東、北京乃至俄羅斯旅游療養,唐高平帶著學生上了《藝術人生》、《魯豫有約》。

　　胡錦濤主席在中南海接見北川中學師生。溫家寶總理到北川中學來了7次。

　　總理每一次來,唐高平都在博客中記錄:“總理說要把北川中學建設成為屹立于四川、屹立于中國、屹立于世界的學校,他讓我們感受到北川中學未來的無限光明。”

　　黨中央和國家領導人高度重視,四川省委省政府、綿陽市委市政府大力關懷。

　　綿陽市5所知名中學派出教師支援北川中學教學重建；山東青島援建組及四川長虹集團在極短的時間內為師生建起了板房教室；北大附中來指導北川中學2008年高考；首都師范大學把北川中學設定為他們的實驗學校；中國名校共同體、香港圣祿堡中學、香港金文泰中學分別和北川中學建立了友好關系；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上海交通大學分別保送北川中學學生。

　　唐高平說:“北川中學是什么學校?以前不外乎是個綿陽市重點,現在,同事們開玩笑說已經是‘全球重點中學’了!”無疑,北川中學被放在了聚光燈下。

　　中國僑聯援建的北川中學新校園,2009年5月12日開始奠基,計劃投資超過兩億元。這一投資額度,被外界認為“奢侈”。有人說,北川地處不發達地區,重建工作不能脫離實際、脫離國情,不能一味追求建世界一流、全國一流的學校,建校要立足解決民生和孩子們的上學問題,要把握好質量與實用性之間的度。也有人認為,北川中學已不是一座普通的學校,她象征著一種精神、一種力量,這就是自強不息、艱苦奮斗、勇往直前。

　　2009年底,北川中學學生母志鵬殺友事件更是引起軒然大波,人們對北川中學的失望情緒將北川中學的名譽淹沒。那段時間,媒體記者紛紛聯系采訪,唐高平有近一周的時間不敢上網,博客也停止更新。

　　時隔半年之后,唐高平坐在辦公室里對記者說:“事情就發生在這片板房里,后來學校加強了安保,但其他學生受到的影響并不大,因為我們都知道那只是一個突發事件。”

　　這一切造成的壓力,唐高平在博客上說出了感受:“北川中學高處不勝寒。”

　　“我們在努力”

　　“沒有相同的感恩方式,只要你做了,你就是對的。”2009年4月,北川中學組織了一次“書寫感恩格言”的活動,高三(3)班的陳素勇寫下這樣一個句子。

　　唐高平努力安慰孩子們,希望他們不要害怕,不要有負擔,懷著感恩的心,努力學習,發展自己。“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們在真誠善良地關注著北川中學。”

　　他承認,震后第一年很多學生比較浮躁。2008年5月19日北川中學在長虹培訓中心復課時,全校只有1500余人,而在下學期開學時卻超過了3000人,僅高一學生就有近1000人,遠遠超過了他們的預料。

　　有的學生已經去上了中專,但因為有兄弟姐妹在北川中學遇難,因此也得到回北川中學上高中的機會,但往往成績不佳跟不上班。還有家長看到國家給補助,反正孩子上學也不要錢,便讓孩子來混個高中畢業就夠了。

　　“可能將近一年以后這些情況才得到改善,學生們意識到應該為了自己多讀點書。”唐高平說。

　　在記者采訪北川中學的這個周末,幾乎每一個教室里都有學生在自習,少數班級有老師輔導或學生干部在值日,但更多的則是學生在自覺地學習。

　　學生們現在更加關心時事新聞,學校也每天安排一個小時作為“新聞聯播時間”。在海地和玉樹發生地震后,北川中學以班級為單位組織了悼念和捐款活動,為避免爭議,唐高平把捐款收據都貼在了博客上。

　　學校倡導“感恩教育”,從前每周的升旗儀式不過是布置工作、表揚批評,現在由學生寫文章進行“國旗下講話”。“孩子們都知道,他們得到了全社會乃至全世界的幫助,所以要感恩全社會、全世界”。

　　滿月酒與周年祭

　　2009年8月9日,唐高平參加了同事王老師為震后新生的女兒舉辦的滿月宴。

　　在地震中,王老師讀小學六年級的孩子被埋葬在北川曲山小學的廢墟中,王老師和愛人因為參加救援,都沒有時間去找自己的孩子,而當王老師把所帶的班安排好后已經是第三天了,他們再也沒有找到他們可愛的兒子。

　　滿月宴上,沒有人再提過去,只有恭喜、祝福。唐高平也喜笑顏開,而心中其實卻不知應該是悲是喜:“總覺得舊人去了,新人換了,對在場的人而言是喜事,可對亡者的親屬來說卻是悲傷。”

　　兩年來,北川中學20多位在地震中失去子女的老師已有十多個再次生育,還有一些喪偶的老師也重組了家庭。這些唐高平都作了影像記錄,但卻極少在博客上發出,他不希望讓亡者的親屬們看到,也不希望那些不能再婚再孕的老師們看到。

　　可5月12日又要到了,悲傷似乎有些不可避免。

　　去年的周年祭,很多學生很難過,從早上開始就滿面淚痕。學生要求放假,要求回老校址祭奠,但那一天北川老縣城人潮洶涌,學校為安全考慮,以及新校區開工典禮的活動安排,沒有答應學生的要求。

　　有兩個班的學生因此情緒失控,砸了教室的窗戶。為疏導他們的情緒,班干部、老師帶領這兩個班的學生到掛在長虹培訓中心內的老校牌處默哀,久久不愿離去。

　　今年,學生們的心態已經好了很多,一部分學生提前回到老縣城進行了祭奠。

　　近幾個月里,唐高平也時不時回到那座傷感的城市。3月份捐贈物權給地震博物館時到了老北川中學,5月初又陪幾個朋友參觀了老縣城老北川中學。

　　“一次次走入這個傷城,一次次目睹那殘缺的、破碎的、張牙舞爪的恐怖情狀,回顧著、想象著那本不愿意再想象的一切,時常有一種揪心的感覺。”唐高平認定那一頁真的已經翻了過去,只是,那“無法消失的痛”早已融入自己的生命底色。

　　一切都過去了嗎?一切都會過去

　　唐高平本是一個樂觀的人,這兩年他也盡量以樂觀的面貌面對所有人,特別是對學生。“因為這是大家的期望,也是我們自己的期望。”

　　最初他和所有的老師一樣,不敢跟學生談地震,怕傷了他們,但現在他覺得一切都過去了,他們什么都可以聊。

　　有的學生會講述自己的心情,“十年去懷念,二十年去忘記,三十年來重生。”有的學生會告訴他家庭的變化,“地震過后,我發現父親不同了,一個男子漢,一個從未流過淚的父親卻為了他的女兒泣不成聲,從來粗魯的父親卻溫柔地握了我的手,整夜都不肯合眼地看著我,還輕輕地吻了我的額頭,那一刻,一個卸下倔強、尊嚴、驕傲的父親赤裸裸地站在我的面前,沒有防備,有的只是愛和溫柔。”

　　50多名“特殊學生”得到了特殊的關愛。雙腿截肢的鄭海洋有一個月沒來學校上課,之后的一次考試,他拿著筆,呆呆地坐著一個字也沒有寫,最后得了零分。

　　后來他對唐高平說:“我想了很久,我要和其他人一樣考大學、找工作恐怕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要在別的方面發展。”他透露自己在假期里應某網站之約寫了一部小說,已經寄了過去,還在等待回音,如果成功,他希望自己走上文學之路。

　　唐高平二話不說:“以后上物理課的時候,你聽著就是,不用做作業,我上自習的時候也可以自由地看書,在我面前不用藏起來。”

　　學生們說,他以“孫中山式的嚴謹”教給他們物理知識,同時又以“憨豆先生式的幽默”給他們帶來快樂。他跟學生走得很近,在校園里碰到,可以擊掌問候,可以勾肩搭背,也可以大喝一聲:“唐老師!輪椅卡住了,還不快來推我一下嘛!”唐高平便沖過去,將輪椅推得“呼呼”生風。

　　不過,最近有網站找到唐高平,希望他能為紀念地震兩周年在北川中學拍攝“512張笑臉”,他遭到了學生們的婉拒。

　　唐高平不知道被拒絕的原因。 文/圖:南方日報記者趙新星張蜀梅發自北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