動身時刻到了。我們各走自己的路,我去死,你們去生,何者為佳?惟上帝知道!K格拉底
恰恰在4月1日愚人節的晚上,張國榮斷然地去了。冥冥之中又似乎是特別選定這一天,他離開了這越來越紛然而亂的世界。清明時節,正是祭祀之日,在身邊,我看見有許多女性,尤其年輕姑娘們,都在為張國榮的離去而悲傷、而流淚。甚至我認識的一個年輕姑娘,她難抑心中哀痛,已經無法工作,所以她干脆辭去本來不錯的職業離開了單位。電話里,她平靜卻又恍惚地淡淡說:太亂了,我想讓我自己先安靜一段時間。可媒體卻并不十分安靜,甚至還有點興奮異常。種種猜測、說法、傳言、軼聞,縫隙一般從報紙上鉆出來,居然就連遺囑也在第一時間就有了兩種版本。
清明的夜仰望漆黑的天,我猜此時的張國榮,他一定就在頭頂之上,以他一向那種似乎平靜又似乎不解的表情,心里苦笑著面對這一切。有位朋友在愚人節的次日對我說:張國榮之死,就如同當年阮玲玉一樣,他給自己畫了一個圓滿的句號。真圓滿嘛?我說,只要悼念這般大張旗鼓,最后就完全可能會被炒成一場鬧劇。此刻,香港敬業的娛樂記者們,他們正盡職盡責把守著所有關口,攔截著所有可能與張國榮沾一點關系或沒有任何關系的人,他們就象盜墓者一樣緊張而且興奮,他們一定要揭開所謂的“謎底”,這樣也才能滿足許多人的好奇之心——他究竟是為什么自殺?
這也許不僅僅就是記者們所關心的答案,可能還會有更多更多的女人、男人,大家都在心里暗暗琢磨著這個很可能是永遠的不解之謎。
情變?絕癥?他殺?精神失常?——死因?死因??死因???死因。!
然而我卻希望張國榮的離去根本沒有最后謎底;蛘哒f,這只不過就是他對自己生命一直在執行著的一個過程。
那位專門對生存荒謬動了一輩子腦筋和心思的偉大的法國文學家兼哲學家加謬曾經這樣講:“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其它問題——諸如世界有三個領域,精神有九種或十二種范疇——都是次要,不過是些游戲而已;首先應該做的是回答問題!
張國榮回答了,而且他早就在回答,一直都在回答著……
在電影《霸王別姬》里,張國榮演了程蝶衣,他那么優雅、溫情、細膩,讓你陶醉于他那樣的女性柔情,讓你完全忘記了他的性別。但那不是在演電影,看他一舉手一投足,飄忽而且朦朧,表面是和別人搭戲,其實卻完全是一番夢境的自我完成——一步步走向天國的夢境。好多觀眾當時看過張國榮的表演還不如說是他對自己心境的寫真,都像中了巫術一樣為之傾倒為之癡迷。其實那卻是他在把愿意跟他進入的人往天國的方向帶引。
我還看過《東邪西毒》,那也是完全屬于張國榮自己的一個電影。鏡頭來回搖曳之間,其實只見張國榮空洞而茫然的眼神——他那時已經看見了我們所沒看見、也看不見一個生命方向。他安然而且鎮定,一部武打片,只因為有他,竟然完全成了一部向死而生的心境展示。
電影《紅色戀人》,到現在回想,故事早完全忘得一干二凈。但張國榮那番演講,至今猶在耳邊震撼在心——那豈不是他對生命絕望而有力的嘶喊?中國電影里有演講的很多很多,但有哪一部片子有哪一個演員的能比得過張國榮在《紅色戀人》的表現——因為那就是他的心聲。所有的電影手段,也不過就是張國榮生命自在自為的一些片斷載體而已。在這部電影的最后,他被人打死了,但他竟會死得那么高雅而且欣然——槍響的一刻,張國榮就像舞蹈一樣揮灑起沉重的手銬,那銬鐐竟如同蝴蝶亦象蟒蛇一樣漫天狂舞……
我至今也目不轉睛地記著,就在片中張國榮飲彈的一刻,他甩起頭,那多情的眼睛,仰望長空深情而且開懷地笑了!都說他演得真好,可誰又知道他那一刻心里在想什么?他是不是從那時起,就已經在和上帝對視而笑?
因為職業的方便,我曾經在一個小型聚會中,親眼見過張國榮一次。
如果說他每每演電影,倒更像是在做自己的夢,那么回到平常生活,我近近地看著,他卻又象是猶在戲中,也許連他自己都分不太清自己何時是在活著?何時又在戲里?那聚會的晚上,他仍然一如往常穿著整潔而且優雅,他對每個人都很禮貌但也很陌生,他笑,他聽,但看他那眼睛里邊吧:空而且孤單。有個女的上前要他簽名,他當時愣了一下,然后回過神來,很快滿足了她的請求,而且點點頭,笑一笑。我從來還沒見有哪個人,能像張國榮,如此集中了男人與女人的優美于一身,而且毫不忸怩做態,就是那么自然瀟灑、落落大方。
于今回想他的電影、他的樣子、他的神態、他的發愣,他其實一直就在不緊不慢地朝著那個方向又義不容辭地去著去著。他只不過沒有公開告訴大家:我厭倦了我要走了。
所有的媒體現在都在評估張國榮身后留下了多少遺產?他活著的時候又獲得了多少成功?他愛過哪些男人或是女人?但這一切對他來說真曾經有那么重要嘛?一個心靈過客,真會在意他住的是別墅還是賓館?是幾居室還是幾星級?
自殺可以有許多原因,但最清楚最明顯的原因,卻一定不是直接引起自殺的真正原因。眼下,張國榮的化蝶,已經被當成一個社會現象而研究著。然而更可能的卻是,那僅僅就是他研究自己與生活關系的一個最后精確定位而已。“一個人自愿地去死,則說明這個人認識到——即使是下意識的——習慣不是一成不變的,認識到人活著的任何深刻理由都是不存在的,就是認識到日常行為是無意義的,遭受痛苦也是無用的!泵、利、情——張國榮都曾擁有過。他曾經對這些生命之外的附屬品說“是”。但就在2003的愚人之日,他卻以自己認可的方式對著未來說了個“不”字!張國榮將自己的夢做完了——同時他也把夢境留給了愿意接著他做下去的女人和男人們。
來源:青年時訊 作者:何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