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舉世矚目的三峽大壩已經完成二期工程,成功蓄水。對此,社會各界人士高度關注,通過不同渠道表達了一些擔憂和質疑。
本報記者帶著這些問題,走訪了三峽工程權威專家潘家錚院士。潘家錚先生一貫主張以科學的態度面對反對意見和社會的憂慮,對這些問題做出了認真坦率的回答。
潘家錚院士,浙江紹興人,1927年出生,1950年畢業于浙江大學土木系。畢生從事中國的水電建設和科研工作,設計和指導過數十座大中型水電工程,發表過學術論著近700萬字。他1980年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1994年當選為首批中國工程院院士、副院長。
記者:不管有怎樣的爭論,自從1992年三峽工程經過了人大批準的法律程序后,實際上已經不可逆轉。現在三峽二期工程結束,水庫海拔135米蓄水,出現了“高峽出平湖”的景觀。但是三峽工程質量一直是公眾所關心的問題,前一段時間有三峽工程裂縫質量事故的報道。
您作為三峽工程樞紐工程驗收組副組長、樞紐工程驗收專家組組長,在今年5月大壩二期工程驗收會上說,“三峽工程真正是中華民族揚眉吐氣的工程,是給子孫后代造福的工程,是要載入史冊永放光芒的工程”,同時您也提出了大壩縱縫和臨時船閘壩段有“較大水平位移”等問題。根據您的講話,有報道對三峽大壩的安全表示了深深的憂慮。能否請您從純技術的角度解釋一下,您所說的幾個問題,是什么性質的問題,后果是什么?
潘家錚:三峽二期工程的質量是良好的,施工中出現的一些事故或缺陷,都已得到細致的處理補強。整個工程能符合設計要求,滿足國家行業標準,不存在隱患,能安全運行,我對工程質量沒有任何擔心或憂慮。
我在驗收會上的發言中,對參建各方提出過一些要求和希望,包括要求對某些還沒有從理論上完全解釋清楚的現象作進一步研究,并不是認為這些現象影響大壩安全,而是希望我國的壩工科技水平能有進一步的提高。我主要提出兩個問題。
一是“縱縫張開”問題。“縱縫”是壩工中的一個術語,指為了適應施工,在壩體中人為設置的接縫。國際上通行的做法,是待壩體混凝土澆筑并在溫度下降到“穩定溫度”,縱縫張開后,進行接縫灌漿封堵。三峽工程是完全按照這一做法進行的,而且控制得很嚴格,灌漿質量優良,沒有可以指摘的地方。
在三峽大壩中,埋設了很多儀器,通過儀器監測,發現有些縱縫在灌漿后有張開現象,盡管張開量非常小(1毫米左右),而且是局部現象,經初步分析并不影響大壩安全,但我要求有關單位繼續進行深入研究,進一步查明原因和影響。現已初步認定這是由于蓄水前上下游壩面受氣溫變化產生的,并無大的影響。
三峽工程嚴格按國際通用做法施工,而縱縫重新張開是一個新發現的問題,說明重力壩的設計理念還需發展。顯然,其他重力壩也存在同樣的問題,只是沒有設置儀器,未觀測到這現象,或壩高較低,開張度更小而已。三峽工程的建設將對壩工理論的進展做出貢獻。
有些人把“縱縫”想當然地理解為“垂直的裂縫”,而認為三峽大壩已發生了大問題,這是由于不理解壩工專業而產生的誤解,不必理會。
另一個是臨時船閘壩段的水平位移問題。二期工程中,船舶要通過臨時船閘航行,臨時船閘好像是大壩中留著的一個缺口,缺口兩邊的壩段已澆到頂,與缺口間有很大的高差,這些壩段的地基又是傾斜的,因此壩段在自重作用下,向缺口方向產生一些側傾,在壩頂產生較大的水平位移是正常的(所謂壩頂最大水平位移,也不過是1厘米左右,如果壩體高100米,傾斜度只有萬分之一,任何人都看不出來的)。現在,臨時船閘已完成歷史使命,缺口已經回填,改建為沖沙閘,根本不存在安全問題。
我是在分析“水平變形”的發展過程中,看到它在去年冬季變形增加了一個毫米,盡管這已經在觀測誤差范圍之內,我仍然把它提了出來,建議設計單位作進一步探究,看看這一毫米的變位是否與地基內的斷層有關,可以說是一個科研題目吧(如果最后認定這1毫米是觀測誤差,當然就不必做什么研究)。我沒有料到這樣一件事也會被一些人炒作,甚至提高到影響大壩安全的高度。請允許我澄清一下,這“水平變位”問題根本與大壩安全無涉。只是作為一個科學家、一個工程師,對不影響安全的問題,也希望能了解其機理,我所說的和想做的,就是這么一回事。
記者:10年前您接受我采訪時有兩個見解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是三峽工程如果在1958年“大躍進”時上馬,肯定是一場災難;二是反對派意見對三峽論證起到了積極促進的作用,實際上您強調了科學論證和民主論證的重要性。您作為三峽論證領導小組副組長和技術總負責人,1990年受三峽論證領導小組的委托向國務院作了“關于三峽工程論證情況的匯報”,1992年人大通過的“三峽決議”就是按照論證情況匯報的結論通過的。我們知道,七屆人大五次會議通過的三峽工程初步設計總投資是以1990年的物價為標準計算的,總投資(靜態投資)是571億人民幣。1993年10月29日,也就是三峽工程人大批準一年后,三峽建設委員會副主任郭樹言在梅地亞賓館召開的新聞發布會上說,“按照1993年5月的價格水平”,三峽樞紐工程、輸變電工程、庫區移民安置三項費用加起來,總投資(靜態投資)是954億人民幣,靜態投資一年漲了近一倍。
我的問題是,1992年4月的人大批準的總投資怎么會一年漲了近一倍?今年6月12日您在接受我采訪時說,不包括輸變電工程,三峽工程的靜態投資是900億人民幣,加上動態投資,“1800億肯定能打住”,而且在重新論證期間,有金融專家算出三峽工程完工時的總投資將達到4000至5000億人民幣,到底是哪筆賬可靠?反對派甚至說“三峽工程是釣魚工程”。怎么回應這些議論?
潘家錚:對于一個工程的投資數,首先要分清是靜態投資(不計物價變化影響,不計需支付的利息)還是動態投資,對于靜態投資,還要看是按什么年份的物價計算的,把不同概念、不同基礎的事物混在一起比較,是不科學的。
三峽的投資分三峽樞紐、移民、輸變電(由總公司負責的是樞紐和移民),我參加討論時,樞紐和移民的靜態投資按1986年物價水平是299億元,包括輸變電,是361.1億元,按1990年的物價是570億元。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上半期是物價最不穩定的時期,所以到1993年三峽工程開工時,按當時的物價水平,樞紐和移民的靜態投資為900億元,這完全是受物價影響,工程量、移民量并沒有變化。從1986年到1993年,價格上漲3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
900億元投資要在18年中使用,每一年物價都在變,每一年都得籌集資金和支付利息,因此到竣工時,所花的錢就不是900億,而是另外一個數(動態投資)。計算動態投資必須做些假定,每年物價漲幅,資金來源、每年利率水平,在開工時根據當時情況做出動態投資估算,約需2000億元,工程實施中,資金就按照“靜態控制、動態管理”的原則進行控制管理。
現在二期工程結束,工作量約完成了2/3,總共花去投資(樞紐、移民、利息)約900億元,目前估計,到竣工總的動態投資不會超過1800億元。這主要得益于國家宏觀調控得力,經濟形勢有利之故。
記者:在三峽水庫水面坡度的計算上,我看到兩種不同的計算方法和數據:根據三峽工程論證移民組報告以及重慶市移民局給我提供的《三峽初步設計階段干流各斷面土地征用線和分期移民遷移線水位表》,當三
峽水庫蓄水在正常蓄水位海拔175米時,大壩上游三峽水庫各地的水位為:
三斗坪三峽大壩壩址:175米;
秭歸老縣城:175米;距三峽大壩壩址37.6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巴東縣城:175米;距三峽大壩壩址72.5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巫山縣城:175.1米;距三峽大壩壩址124.3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奉節縣城:175.1米;距三峽大壩壩址162.2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云陽老縣城:175.1米;距三峽大壩壩址223.7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萬州:175.1米;距三峽大壩壩址281.3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忠縣:175.1米;距三峽大壩壩址370.3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豐都縣城:175.1米;距三峽大壩壩址429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涪陵:175.3米;距三峽大壩壩址483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涪陵李渡鎮:175.4米;距三峽大壩壩址493.9公里,移民遷移線177米;
按照這個數據,三峽水庫的蓄水面基本是個平面,從三斗坪三峽大壩壩址到涪陵李渡鎮的493.9公里的距離內,只有0.4米的水位差。移民遷移海拔177米調查線,俗稱“移民紅線”,庫區淹沒移民數以此為基準。移民紅線從距壩址514.4公里的涪陵石沱開始上調至177.2米,最末端距壩址579.6公里的彈子壩為186米。
但是,三峽建設總公司有關人士向新聞界發布和重慶市移民局給我提供的二期工程135米蓄水各地的水位分別是:
三斗坪三峽大壩壩址:135米;
秭歸老縣城:136.1米,水位上升1.1米;
巴東縣城:137.7米,水位上升2.7米;
巫山縣城:143.2米,水位上升8.2米;
奉節縣城:146.7米,水位上升11.7米;
云陽老縣城:148.4米,水位上升13.4米;
萬州:150.1米,水位上升15.1米;
忠縣:154.8米,水位上升19.8米;
豐都縣城:157.8米,水位上升22.8米;
涪陵:166.1米,水位上升31.1米;
末端涪陵李渡鎮:169.7米,水位上升34.7米。
按照這個數據,三峽水庫水面整體為曲面:蓄水海拔135米時,從三斗坪到涪陵李渡鎮的水位差達到了34.7米。如果按照這樣的平均水力坡度和水位落差,當蓄水達到正常蓄水位海拔175米時,有人計算,每100公里水位上升7米,庫尾的水位就要達到221.2米。177米移民遷移調查線不是被淹沒了嗎?如果移民紅線被淹沒,原來核定的113萬移民數以及工廠、城市淹沒,這樣后靠的規劃會不會有問題?三峽海拔175米蓄水,大壩上游水位到底是多少,是怎么算出來的?如果大壩上游水位大幅度抬升,移民紅線是否要做相應調整?
潘家錚:三峽水庫蓄水到175米時,除175米高程以下為淹沒區外,庫尾還有一條回水曲線,稍稍高于175米,最后和上游天然水位相接。這條回水曲線根據不同洪水流量還有些變化,移民是按照某一洪水的回水曲線為準遷移的,這條回水曲線以及其下的應遷移民都經過認真計算、復核確定,至今沒有什么變化。
現在蓄水僅到135米,離壩近一點的地方,水位上升得多一些,距離愈遠,影響愈小,甚至沒有影響。例如末端涪陵李渡鎮水位169.7米,這是李渡鎮的天然水位,三峽蓄不蓄水都是這個水位,怎么能稱之為“水位上升34.7米”,仿佛由于三峽大壩蓄水到135米,就使李渡鎮的水位上升了34.7米,這是完全錯誤的概念,還按照這樣的“平均水力坡度”和“水位落差”,“有人計算出蓄水達到175米時,庫尾水位要達到221.2米的高程”,這種說法,就不值一駁了,這個計算的人一定是不懂水利工程的人。
真正影響庫尾水位的因素,還是在沖淤平衡后,由于庫尾淤積引起水位上升,這問題在論證時已反復研究過了。
記者:三峽泥沙淤積問題一直是公眾關注的一個大問題。由于長江上游環境破壞嚴重,雖然1998年大洪水后,上游各省退耕還林有所改善,但是長江即使在枯水季節也經常是“黃河”。您告訴我:“三峽庫容393億立方米,每年進入庫區的泥沙5.3億噸,卵石500萬噸,99%以上是懸移質泥沙。三峽是個河道性水庫,河道很窄,可以‘蓄清排渾’。開始的時候,肯定泥沙入庫多,出庫少,80至100年后將會沖淤平衡,有效庫容至少90%。從這個角度看,三峽水庫是長存的。”
與此相反的觀點是:一、每年5至6億噸的泥沙,不到100年,將會淤掉210億的防洪庫容;更有甚者,10年前,我采訪黃萬里先生,他以多年的研究斷言,三峽淤積的危害不是泥沙,而是礫卵石。他說,長江上游影
響河床演變關鍵的造床質是礫卵石,修壩后,原來年年排出夔門的礫卵石將排不出去,可能10年內就堵塞重慶港,并向上游逐年延伸,汛期淹沒江津、合川一帶。黃萬里先生1953年任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2001年8月以90高齡去世。他在1957年說,對于“造床質為泥沙”的黃河萬不可在三門峽筑壩,不到兩年,所有他預警的災難———潼關淤積、西安水患、移民災難等全部兌現,而且貽患至今。
我的問題是:以上兩種觀點涉及到了三峽水庫運行后一系列重大問題,而且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從純科學的角度看,反對派關于泥沙不到100年會淤滿三峽水庫的論斷有道理嗎?黃萬里先生的預警是否杞人憂天?
潘家錚:長江每年三峽的泥沙,平均為5.3億噸,絕大多數是懸移質,推移質(礫卵石)僅數百萬噸,這是經過幾十年的實測資料得到的結論,由此通過大量的分析、試驗、驗證,得出“三峽水庫采取蓄清排渾的調度方式,絕大部分有效庫容可以長期保存”的結論,這都是建立在科學基礎上的,是泥沙專家組一致同意的結論。
我不知道“三峽淤積的危害不是泥沙而是礫卵石”、“10年就堵塞重慶港”、“汛期淹沒江津、合川一帶”這些結論有什么觀測資料、計算或試驗成果為依據,在哪一篇負責的論文中發表過?如果有,希望能拿出來共同研討。如果沒有,只是個別的猜想、顧慮、見解……我們就很難進行有意義的對話。
黃萬里先生早年反對三門峽建壩方案,他的正確意見未得到重視,后來還在政治上受到迫害,值得人們尊敬。但這并不意味著他說的就必然是真理。三門峽和三峽的情況完全不同,而且在三門峽工程以后,時間已過去近40年,泥沙科學和工程技術有了巨大的進展。黃先生是位水文專家,并不是河流動力學和泥沙運動規律研究方面的專家。在泥沙問題上,我認為我們更應尊重真正的泥沙科學的權威和專家的意見。他們正是在總結了三門峽的教訓后,辛勤工作,不斷開拓創新,使我們的泥沙科學取得了巨大發展,處于國際領先位置,而且成功地解決了一系列實際工程問題,包括三峽工程建設。對此仍有疑慮的同志最好到有關部門查閱一下“汗牛充棟”的計算、試驗、研究成果,再提出問題為好。
記者:三峽建壩第一理由也是第一目標是防洪,保證長江中下游地區遭遇百年一遇洪水時無虞。關于三峽防洪的實際效能至今爭論不休,暫且不去管它。據悉,清華大學對三峽工程的防洪庫容做過一個調查報告,其結論是三峽防洪庫容不到200億立方米,因此有一位著名的水利專家向上級建議,將防洪限制水位由海拔145米降到海拔135米,而且要封鎖防洪庫容計算錯誤的消息。您了解這個情況嗎?世人皆知,由您擔任技術總負責人的三峽工程論證和人大通過的三峽初步設計,防洪庫容都是210億立方米,您今天是否能繼續確認這個防洪庫容?依據是什么?
潘家錚:三峽工程的庫容是根據實測地圖計算而得的。其防洪靜庫容(即假定水面是平的)為221.5億立方米。暫照慣例,調洪計算是按靜庫容計算。這些并無變化。
實際上,調洪時水面不是平面,在庫尾區是一條曲線,防洪庫容應按曲線計算(即所謂動庫容)。理論上講,應按動庫容做調洪計算,但動庫容不容易搞準。兩者調洪結果可能會有些差別,但至少在水庫運用初期的幾十年內不會有大的影響。對于三峽工程,做更精確的計算是有益的。
據我所知,清華大學有人對防洪調度方案提出建議,并不是簡單地將防洪限制水位從145米降到135米,而是在某些年份,暫時性地將防洪限制水位降低10米,然后迅速回升。這種做法很有新意,但牽涉到一系列問題(例如通航),所以只是一個供研討的方案。
長江防洪形勢正在發生巨大變化:三峽水庫將要建成,下游河道將不斷被刷深,洪水位隨之下降,兩岸堤防已得到加高加固,平垸行洪、退田還湖正在進行,洞庭湖的淤積趨勢將得到遏制,逐步恢復青春,特別是金沙江上游的梯級開發已經啟動,將有更多的巨大水庫出現。對防洪問題,要與時俱進,全面考慮,綜合研究,制定出最優方案。在這個過程中,也會面臨一些新的問題,但形勢肯定愈來愈有利,機遇永遠大于挑戰,人們不應再糾纏于過去的某些爭論,而應該放開眼界,認清形勢,團結協作,為完妥地解除長江洪水這個心腹之患做出自己的貢獻。
(文章原載于《中國青年報》,作者:盧躍剛、潘家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