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譯家言 | 肖天佑:我為何用“絕句”翻譯700多年前的但丁《神曲》?
(東西問)譯家言|肖天佑:我為何用“絕句”翻譯700多年前的但丁《神曲》?
中新社北京12月16日電 題:肖天佑:我為何用“絕句”翻譯700多年前的但丁《神曲》?
中新社記者 應妮
700多年前的鴻篇史詩《神曲》,在今天以“絕句”形式呈現在中國讀者的面前,難懂的經典變得頗為好讀。這是著名意大利語文學翻譯家、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意大利語教授肖天佑凝練數十年心血而成。
日前,肖天佑在北京接受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詳解他對《神曲》的理解和翻譯過程的酸甜苦辣。
采訪實錄摘編如下:
中新社記者:您翻譯《神曲》為何選擇“絕句”這一中國古詩的形式?
肖天佑:中國讀者從20世紀初開始接觸《神曲》,迄今從意大利文直接翻譯的中文版《神曲》有三個版本,分別是1990年北大教授田德望的散文體版《神曲》、2000年黃文捷先生的自由詩體版《神曲》和香港譯者黃國彬先生的格律詩版《神曲》。
但丁原詩的格律是“十一音節三韻律”,每個詩句有十一個音節,每三個詩句構成一個詩節,尾韻演繹方式是一個詩節中第一句與第三句的尾韻相同,第二句另外用韻,但第二句的尾韻要作為下一個詩節第一、第三個詩句的尾韻。
以上述三要素來看,現有三個版本中,“每句十一個音節”是無法也沒有必要復制的,因為漢語不是拼音文字,沒有音節一說。“每三個詩句構成一個詩節”這一點田教授放棄了,兩位黃先生的譯文都模仿了。但丁原詩尾韻的演繹方式則僅有黃國彬先生模仿了。我個人決定放棄三韻律,獨辟蹊徑采用中國傳統詩歌中的“絕句”,因為這種形式更為中國讀者所熟悉。
翻譯《神曲》有兩種思路:一種把握作品內容,將其譯為簡練易讀版本,讓普通讀者和想涉獵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文學作品卻不懂意大利語的人讀懂這部難解的巨著。另一種為學者和研究者考慮,言辭不避古今,注釋力求詳盡。我的譯本追求第一種,除使用現代漢語通用的字詞和句子結構外,盡量少注釋。
中新社記者:選擇“絕句”這一形式的最大挑戰是什么?
肖天佑:詩歌尤其是古典詩歌,不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外表幾乎都是呈工整的長方形或正方形,形式上很美。“絕句”譯詩對譯者的外語和漢語水平要求很高,最大的挑戰是要按照漢語語法規范、詩詞規范遣詞造句,按照適合中國人的思維習慣編排語詞和語序。
但丁的《神曲》句子都很長,一個詩節的三個詩句往往是一個復合句。也就是說,雖然原語每個詩句并非一個完整的、具有獨立意義的句子,但我們傳統“絕句”的每個詩句都是一個語義相對完整而獨立的句子或句子成分。要在中意兩種語言中進行這樣的轉換,難度不小。
例如,《地獄篇》開頭的三個詩節都是長的復合句,翻譯時必須化簡成漢語詩歌凝練的短句。
單一采用傳統的五言、六言或七言,困難重重,那樣做只能是自縛手腳。漢語經過幾千年到現在已發生重大變化。以傳統五言為例,大家熟知的李白《靜夜思》就是以單音詞為主,而現代漢語單音詞越來越少,雙音詞越來越多,甚至三音詞和四音詞都有雙音化的趨勢,所以無法死守傳統的五言。
翻譯實踐中,我盡可能多采用古代詩歌的傳統格式,如果實在難以適用,則會派生出以下幾種押韻格式:模仿第一、二、四句押韻的格式,改為第一、三、四句押韻,第二句不押韻,如“另有雄獅一頭,/昂首迎面走來;/餓獅若一聲吼,/空氣也會顫抖”;參考第二、四句押韻,第一、三句不押韻的格式,改為第一、三句押韻,第二、四句不押韻,如“我亦是如此,/懷著愛與敬,/反復讀你詩/研習你詩韻”;參照句句押韻的格式,改為相鄰兩句押韻,即第一、二句和第三、四句分別押韻等,即在押韻的方式上,也不能墨守成規。
這樣,譯文流暢易懂,符合譯作“是為中國讀者量身打造”的這一定位。
值得指出的是,不管是《神曲》的哪一版本,體現的都是譯者對翻譯《神曲》的想法與選擇,都值得尊重。不同版本都是在前人基礎上發展而來的,需要接受實踐檢驗。
中新社記者:您為什么對翻譯這部作品如此執著,在八十歲高齡的時候做這樣一項巨大的工程?
肖天佑:從世界文學范疇看,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以及但丁的《神曲》等都屬經典作品。《神曲》是這些經典中時代最久、影響最大的一部作品。莎士比亞所著《羅密歐與朱麗葉》的取材就明顯受到《地獄篇》第五曲弗蘭切斯卡與保羅愛情故事的影響,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則根據它創作了《弗蘭切斯卡·達·里米尼》交響幻想曲。
早在20世紀90年代,我就有了翻譯《神曲》的想法。2013年底退休后,我下決心借用古詩體完成這一愿望。為此我制定了“三年計劃”,每日“雷打不動”工作4到5小時。2017年秋終于完成初稿,與商務印書館簽訂出版合同。
從交稿到出版前,我持續對原稿進行修補與完善,2018年在每部后面增加《中外文專有名詞對照表》,為從事研究與翻譯工作的人做點貢獻。今年初正式出版后,短短幾個月已得到讀者認可,我很欣慰。但愿我這個以詩體翻譯的版本,能讓讀者更好地了解《神曲》。
在翻譯中,我也屢屢獲得警句。例如《地獄篇》寫道,“你得拋棄懶惰;坐在羽絨墊上,或在床上躺臥,不會讓你成名。人若沒有名聲,荒廢虛度一生,給世人留下的/只能是這種痕跡;要么是風中云煙,要么是水上泡沫。你必須戰勝氣喘,快從地上站起,用精神去戰勝/你那沉重身體,不讓它壓倒你。”
中新社記者:《神曲》被譽為“中世紀文明的百科全書”,當代中國讀者讀它意義何在?
肖天佑:《神曲》最大的特點,是它在道德和政治上有鮮明的傾向性,重點是揭露當時意大利教會的腐敗,以及世俗生活與政治上的混亂。但丁在其中以大量篇幅說明,在當時的意大利,由于教皇同時掌握世俗和宗教雙重權力、主教僧侶貪婪成風、買賣圣職,教會日益腐敗;而世俗權力(以神圣羅馬皇帝為代表)放棄職責,封建割據勢力紛爭不已,陷入混亂狀態。
但丁堅持用佛羅倫薩俗語寫作,為意大利語的形成與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堪稱“意大利語之父”。在創作《神曲》時,但丁的朋友曾建議他改用拉丁文寫作,因為當時文人寫作都用拉丁文,但丁卻不改初衷,把基于佛羅倫薩口語的托斯卡納方言提升至能夠“滿足意大利詩人和思想家需要”的“光輝的俗語”。
以今人的眼光看,我們要把《神曲》和中意兩國人民的交往聯系起來“讀”。歷史上,意大利與中國的交往超過任何歐洲國家,元朝有馬可·波羅、明朝有利瑪竇、清朝有郎世寧。2022年是中意文化和旅游年,兩國民間交流將更熱絡。以《神曲》翻譯、傳播、閱讀為代表的兩國文化交流,正是其中的一部分。
最后我想給中國讀者提個建議:但丁的《神曲》畢竟離我們700多年了,語言文化、歷史背景都發生了巨大變化,要想完全讀懂它,僅靠譯語通俗易懂是不夠的,還需讀者細細品味。我在每曲前寫的導讀,目的就是幫助讀者克服時代差異。還有個簡單易行的閱讀方法,《神曲》由相對獨立的曲子組成,每天只讀一曲,讀完暫停一下,不會影響隔天讀下一曲。《神曲》采用的是當時流行的“框架結構”,一百曲一百個故事,大家熟悉的《十日談》不也是由一百個故事組成的嗎?(完)
專家簡介:
肖天佑,著名意大利語文學翻譯家、對外經濟貿易大學意大利語教授,2006年獲佩魯賈外國人大學授予的"意大利語言文化大使"榮譽稱號,曾任中國意大利語教學研究會會長,代表譯著有《十日談》《神曲》《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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