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人物丨袁鷹——生正逢辰,側記風云
中新社北京10月14日電 題:袁鷹——生正逢辰,側記風云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宋春丹
“文壇朱墨猶看盡,未了齋中未了情?!?/p>
2023年9月1日,99歲的著名作家、編輯袁鷹在北京去世,作家肖復興為他寫下這句悼詩?!拔戳她S”是袁鷹書房的名字。
提起袁鷹,很多人會想到初中語文課本上他的《井岡翠竹》等散文名篇,而在他供職三十多年的《人民日報》社以至文化界,熟悉他的人喜歡稱他“老田”。他本名田鐘洛,袁鷹是筆名。
文藝部新來的年輕人
1952年年底,袁鷹從上海解放日報社調到《人民日報》社文藝部(最初稱文藝組)任編輯,不久擔任副主任。文藝部由副總編林淡秋分管,袁水拍任主任,日常工作常由袁鷹主持。
1954年上半年,毛澤東的秘書、中宣部副部長胡喬木要求報社編委會指派一名編輯,每天上午十點到他位于中南海的辦公室去匯報當天出報的情況,再把意見帶回來,在每天下午的編前會上傳達。每人輪值兩周,每天約一個小時。
輪到袁鷹值班,有一次胡喬木問起一篇經濟評論是否經有關部門看過,都提了些什么意見,袁鷹對報社其他部門的工作不了解,答不上來。胡喬木并未批評他這個“聯絡員”的失職,只是溫和一笑說:“有關部門領導的意見應該聽,特別是事實部分,但是也不一定事事照辦。報紙是中央的報紙?!痹椄械竭@是一個重要的原則意見,當天下午在編前會上一字不漏地傳達了。
1954年,被稱為“兩個小人物”的山東大學中文系學生李希凡和藍翎在該校校刊《文史哲》發表了兩篇文章,對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提出商榷。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周揚主持會議討論對這篇文章的轉載,認為不宜在《人民日報》發表,還是作為學術問題討論為好,但意見沒被采納。文藝部受命盡快組織文章展開討論,在此之前先發表一篇類似社論的文章。任務落在了袁鷹頭上。
袁鷹倉促受命,迷?;袒?。俞平伯的《紅樓夢研究》和《紅樓夢簡論》,他以前從未讀過,讀后只覺眼花繚亂。于是他放下手中工作,夜以繼日在家惡補知識。
在初稿中他寫道,俞平伯先生的觀點與胡適的觀點“一脈相承”,“每個文藝工作者,不管他是不是專門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工作的,都有必要重視這場思想斗爭”。他趕出初稿交了卷,主管副總編林淡秋細心地改了一遍,交總編輯鄧拓審定通過。
見報前夜,鄧拓、林淡秋和值夜班的總編室主任李莊定下《應該重視對<紅樓夢>研究中的錯誤觀點的批判》這個標題,并署了袁鷹在報社用的名字“鐘洛”。袁鷹提出,署個人名字是否不妥,鄧拓揮揮手微笑地說:“沒有什么不合適的?!?/p>
“八版”
1956年,中央提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7月,《人民日報》擴大為八版,并在第八版上恢復了副刊,沒有刊名,人們就稱之為“八版”。袁鷹擔任八版主編。
袁鷹中學時就開始向上?!渡陥蟆犯笨陡澹衷鵀樯虾5叵曼h領導的聯合晚報編過副刊《夕拾》,對報紙副刊不算陌生。但要編《人民日報》副刊,不免戰戰兢兢。他先去請教夏衍這位行家。
袁鷹踏入新聞界是1945年底在上海讀大三時,經好友介紹進入新創刊的《世界晨報》。這張報紙就是夏衍支持的。
1955年7月,夏衍擔任文化部副部長,袁鷹見到他的機會多了起來。對于《人民日報》恢復副刊,夏衍說:“以前我在《華商報》上寫過一篇‘編者的話’,叫《做廚子不易》,我看現在更不易?!痹椱s緊找來閱讀。文章說,自己這個廚子服務的對象不只是一家老小,而是一個“大雜院”,眾口難調。但這畢竟還是一個技巧問題,更重要的還是“心術”問題,要看這個廚子提供的是不是真材實料。
胡喬木領導了改版籌備工作。他說,副刊要成為貫徹雙百方針的重要園地,對學術問題和文藝理論問題可以有不同意見乃至爭論,提倡文責自負。副刊稿件的面要盡可能寬,作者隊伍的面要盡可能廣。袁鷹根據這個談話精神起草了一份副刊稿約。胡喬木幾經修改定稿,還加入了文章要“有文學色彩”這個要求,強調雜文是“副刊的靈魂”,一般要放在頭條位置,還特別提出要批評社會上的不良風氣和弊端。
短短一則稿約,勾畫了以后多年副刊的基本藍圖。
胡喬木還親自幫他們物色作者。他提出一定要請沈從文為副刊寫散文,還有“鴛鴦蝴蝶派”的張恨水,也談到周作人,說可以請他以筆名為副刊寫稿。
8月,副刊開張。打頭炮的文章是夏衍的《“廢名論”存疑》,署名任晦。老作家們紛紛重新提筆,議論風生。茅盾署名“玄珠”,巴金署名“余一”,葉圣陶署名“秉丞”,何其芳署名“桑珂”……一時間異彩紛呈,帶動了雜文的一次復興。
1962年初的“七千人大會”后,袁鷹等考慮在副刊開辟一個專欄,邀請夏衍、吳晗、廖沫沙、唐弢、孟超幾位老作家在四川飯莊小聚相商。專欄被定名為《長短錄》,五月推出后,開一時之風氣。
“編輯的良知”
“文革”結束后,袁鷹擔任《人民日報》文藝部主任。
1977年,袁鷹一次看演出時,發現胡喬木就坐在他前排。此時袁鷹已有十年沒見過他了。得知袁鷹仍在《人民日報》編副刊《戰地》,他笑著點點頭說:“其實也不一定用‘戰地’兩個字,還可以想個好一點的?!?/p>
袁鷹回來后與文藝部同事商量,大家覺得“戰地”確實不妥,有“文革”味兒。后來副刊改名為《大地》,一直沿用。
袁鷹積極為撥亂反正造勢。1978年12月,文藝版整版刊發陶斯亮萬字文章《一封終于發出的信——給我的爸爸陶鑄》,震撼全國——那時陶鑄還沒得到正式平反。袁鷹還組織《丙辰清明紀事》征文,記錄1976年清明全國悼念周恩來的活動。2600件征文中選出的140余篇文章,后來結集出版,成為袁鷹“編輯生涯最動情、最引以為榮的一本書”。
他得知老友樂秀良正在中央黨校學習,就約請他為副刊寫一篇有關撥亂反正的雜文。樂秀良寄來一篇《日記何罪》,大聲疾呼“日記應該受法律保護”。文章發表在1979年8月的《人民日報》上,在全國引起強烈反響。
后來,樂秀良在一篇題為《編輯的良知》的文章中感謝編輯刊發此文的勇氣:“報刊編輯的可貴之處就在于:根據中央的方針政策,聯系當時當地的具體情況和問題,隨時作出獨立的判斷。對的,就堅持,提倡;錯的,就反對,批評。立場堅定,態度鮮明。這樣,才是急黨之所急,急人民之所急,為黨和人民分憂解難?!?/p>
生正逢辰
1985年,袁晞考上中國社科院新聞系研究生,袁鷹成為他的兼職導師。1986年,袁晞進入《人民日報》社文藝部實習。
袁晞每周都去旁聽文藝部例會。例會由袁鷹主講,大家可隨時插話。有人如此形容當時的文藝部例會:“老田跟大家談形勢,談工作,談宣傳口的風向,如聊家常。大事奇事,在老田云淡風輕,而是非去從,聽者判然?!?/p>
后來成為《人民日報》編輯的袁晞感嘆,袁鷹主持文藝部那些年正是改革開放初期,那時報刊不多,《人民日報》文藝評論版和大地副刊是評論家和作家的重要園地,一流作家的一流作品、文藝新人的處女作都在這里發表。袁鷹為人真誠和善,那時幾乎整個中國文藝界都是他的朋友。
著名詩人趙麗宏曾回憶,70年代后期他還是熱愛文學的知青,多次給《人民日報》副刊投稿,引起了袁鷹的關注,常寫信鼓勵。后來,他的散文《三峽船夫曲》和袁鷹的《筏子》被收入新版高三語文課本同一單元,袁鷹高興地對他說:“我們在語文課本里做了鄰居!”
1987年1月,袁鷹離開工作了三十多年的《人民日報》編輯崗位。
2006年,他出版了《風云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他覺得,自己作為幸存者有一種責任,就是為歷史留下一些真實的個人記錄。
90歲那年,袁鷹寫完了散文集《生正逢辰》。他常說,有幸趕上偉大的時代,生正逢辰,擁有了豐富多彩、大悲大喜的60年。
客廳墻上,掛著冰心為他題寫的“海闊天空氣象,風光月霽襟懷”。擔任過《人民日報》社文藝部評論組組長的鄭榮來說,這正是袁鷹的寫照,他襟懷闊大,極善包容,這也是他有眾多作者和朋友的原因。
袁鷹感慨,他27歲時調到《人民日報》社,沒多久就趕上“兩個小人物”事件,從此風雨不斷,一晃這么多年。正說著,當年主角之一、時年88歲的李希凡拄杖叩門。
后來,袁鷹久病臥床,常倚在床頭,戴著老花鏡在燈下靜讀。他懷念那些常通信的故人,可他們大都走了。2019年肖復興來信,他看了幾遍,拿著信摩挲許久,常常吟誦“云中誰寄錦書來”。(完)
(本文參考了袁鷹著《風云側記:我在人民日報副刊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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