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中外對話|“烏克蘭危機暴露北約的無能”
7月9日至11日,北約峰會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圍繞此次峰會的召開,以及北約在烏克蘭危機等國際事件當中所扮演的角色,“東西問·中外對話”欄目邀請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執行院長朱鋒,清華大學國際關系研究院院長閻學通,昆士蘭科技大學客座教授、太和智庫資深研究員鮑韶山(Warwick Powell),展開對話。
朱鋒表示,如果北約繼續高調、全面地支持烏克蘭,對于烏克蘭危機的勸和促談,是百害而無一利的。閻學通稱,隨著烏克蘭危機長期持續,北約成員國在此問題上的分歧有加大趨勢。鮑韶山則指出,北約已在烏克蘭危機中完全暴露了自身能力。作為全球有影響力的組織,北約之前沒有,目前也無法實現其根本目標。
對話摘編如下:
中新網記者:7月9日至11日,北約峰會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集中討論加強聯盟防御和威懾、烏克蘭問題、以及加強北約的“全球伙伴關系”三大議題。此次峰會的根本目的是什么?特別是在烏克蘭問題上,北約能否解決內部分歧、達成一致?
朱鋒:北約成員國把烏克蘭危機作為“大國代理人戰爭”,雖然美歐沒有直接派兵,但這場危機之所以持續,很大程度上源于美國和北約對烏克蘭全面的軍事和財政支持。
此次峰會上,北約成員國仍希望讓烏克蘭危機繼續發展為進一步削弱、打擊俄羅斯的一場“大國代理人戰爭”。否則,北約對烏克蘭的軍事支持就變成“無所作為”,這不僅會影響到北約內部團結,對其未來發展也會帶來巨大質疑。但問題是,如果北約繼續高調、全面地支持烏克蘭,對于烏克蘭危機的勸和促談,是有百害而無一利的。
閻學通:在烏克蘭問題上,北約想爭取到更多國家對其政策的支持。北約成立時定位為歐洲地區的安全組織,核心是應對蘇聯的軍事威脅。冷戰后,蘇聯解體使北約面臨了生存問題就是,沒有戰爭危險,其自身就不能生存。如果歐洲國家認為沒有戰爭威脅了,他們就不認為有保留北約的必要。這是為什么冷戰后北約不斷卷入歐洲之外地區的軍事沖突,就是為了鞏固其存的合法性。北約認為,烏克蘭危機鞏固了它“生存的合法性”,現在很擔心特朗普如勝選會改變美國政府的對北約的政策。
作為一個軍事同盟組織,北約想了一些辦法,比如到歐洲之外的地區打仗,支持中東的地區沖突等。北約是靠卷入戰爭和發動戰爭來生存的,此次峰會討論的優先事項集中于向烏克蘭提供更多軍事裝備,進行長期戰爭。
在烏克蘭危機當中,北約能在多大程度上維持統一的政策,取決于危機的持續時間和戰場情況。戰爭持續的時間越長,內部的分歧就會越大,戰場形勢上越不利,不一致的意見就越多。如果當下的局勢不斷發展,北約成員國之間的分歧只會加大,不會縮小。
鮑韶山:盡管北約目前由于烏克蘭危機以及屢次失敗的原因,處于最脆弱時期,其仍在尋求擴大影響力。北約的全稱是“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其主要聚焦范圍在北大西洋區域。而此次北約峰會,我們會見到隨著北約擴展其影響力,其戰略重心從大西洋轉變到亞洲。其實北約已經在這方面開始下功夫了,打著所謂全球伙伴的幌子。2023年,北約就考慮在日本設立北約聯絡處。
本次北約峰會恰逢其成立75周年。某種程度上來說,北約比之前的規模更大,因為其吸納了更多成員國,但與此同時,當前也是北約最脆弱的時期。過去三十多年來,北約的擴張計劃一直在進行,而北約成立伊始的對手早已不復存在,實際上,北約已經沒有存續的理由。然而,北約卻一味擴張,并建立所謂的北約機制。由于在過去20年左右的時間里發起了一系列激進的倡議,北約已在烏克蘭危機中完全暴露了自身能力。作為全球有影響力的組織,北約之前沒有,目前也無法實現其根本目標。
如果其根本目標以及存在的意義是一種威懾,為“促進世界和平”的話,那么自2014年起就出現的烏克蘭危機就表明,北約在這一點上是失敗的。其軍事上的失敗同樣彰顯其組織目的如今受到嚴重質疑。
中新網記者:數據顯示,北約30多個成員國中,有20多國2024年軍費開支達到或超過本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北約軍費大幅增長,美國是背后推手之一。美國在打什么樣的算盤?
朱鋒:對于美國來說,更多軍費的投入,有利于軍事力量的擴張,有利于北約應對所謂烏克蘭危機給歐洲地區安全帶來的挑戰。
從這個角度講,美國讓北約的軍事角色跨越、超越歐洲,推行打擊俄羅斯甚至進一步打壓遏制中國的地緣戰略。北約對亞洲事務的干涉,其實也是美國試圖讓北約的角色跨區域化。北約軍事力量升級的背后,是美國企圖讓北約在全球范圍內發揮作用的險惡用心。
閻學通:
我不認為美國讓北約成員國增加軍費,它們就會增加。是因為美國沒有向烏克蘭提供足夠的軍備,歐洲再不提供,戰場形勢就可能向不利于烏方的方向發展。出于這樣的考慮,一些北約成員國不得已增加軍費,保持對烏一定程度的軍援。
美國是這場戰爭的受益方。它用這場危機孤立和削弱了俄羅斯,使歐洲跟中國拉大了戰略距離,甚至使韓國、日本的戰略距離也拉大了,它就是這場危機的最大受益者。美國的歐洲盟友卻背負著沉重壓力。歐洲民眾普遍認為,增加軍費開支已經帶來了經濟壓力,影響了社會福利,削弱一些公共領域的投資,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軍費開支增加,還會給美國的歐洲盟友們增添其國內的不穩定因素。
中新網記者:當地時間6月26日,荷蘭首相馬克·呂特被任命為新一任北約秘書長,他將于2024年10月接替現任秘書長斯托爾滕貝格。您認為,新任秘書長會給北約帶來改變嗎?為什么?
朱鋒:我認為新任北約秘書長不會對北約目前在歐洲地區安全、烏克蘭危機、以及對俄敵對和制裁措施等問題上,帶來任何實質性變化。
北約是跨大西洋的地區安全機制。當前,北約在烏克蘭危機問題上,的確面臨著冷戰結束以來最大的挑戰和壓力。新任北約秘書長最重要的,還是會繼續延續北約在烏克蘭危機上的基本立場,重點是他能不能帶來新的創造性主張,幫助啟動烏克蘭危機談判進程,如何處理聯盟利益和國際勸和呼聲,對新任秘書長都是非常重要的挑戰和考驗。
中新網記者:知情人士稱,澳大利亞總理阿爾巴尼斯決定不參加即將在華盛頓舉行的北約峰會,而是派出由澳大利亞副總理兼國防部長馬爾斯率領的代表團參會。澳媒稱,阿爾巴尼斯此次缺席是“史無前例的”。您認為其不參加此次峰會的原因是什么?是否顯示出美澳關系已發生變化?
朱鋒:澳大利亞強調其關注的安全議題重點仍在亞太地區,因此澳方派副總理兼國防部長馬爾斯去參加北約峰會是一個非常明確的信號,即雖然澳大利亞是美國盟友,但對于北約東進展現的咄咄逼人的戰略態勢,澳方并沒有興趣參與其中。
閻學通:本屆澳大利亞政府正在考慮本國在亞洲地區利益的問題。如果跟北約綁得太緊,恐怕對它自己在這個地區沒有特別大的好處。比如澳前任政府的政策導致中國制裁,在經濟上損失很多。應該說,從2023年下半年開始,中澳關系在改善,改善速度挺快的。澳現任政府認為跟中國作對,對澳大利亞沒有好處。
鮑韶山:澳大利亞不是北約成員國,但澳大利亞內部確實存在加強澳大利亞同北約關系的聲音。但這當然不是大眾的觀點。阿爾巴尼斯總理不參加此次峰會首先承認了澳大利亞不是北約成員國這一事實。北約的“A”仍代表“大西洋 (Atlantic)”而非“亞洲 (Asia)”。而澳大利亞副總理兼國防部長馬爾斯率領代表團參會則反映出澳大利亞確實與美國有著幾十年的安全關系;其次,澳美兩國的國家安全關系主要由澳大利亞副總理兼國防部長承擔,因此延續這項責任有一定道理。
我認為澳美兩國的根本關系沒有發生變化,參加本次北約峰會的澳方人員也表明兩國關系不會產生變化。但很多澳大利亞人都對北約插足亞太安全架構持抗拒態度,但與此同時,澳大利亞確實同美國有著時間悠久的安全關系,這是一個矛盾點。
中新網記者:有報道稱,美國總統拜登、日本首相岸田文雄和韓國總統尹錫悅將出席北約華盛頓峰會,并舉行日美韓三邊首腦會晤。美國拉攏日韓為其自身霸權服務的行為,將對地區以及世界局勢造成什么影響?
朱鋒:我們非常關注此次北約峰會,會有怎樣的跨區域戰略來加強對亞太地區安全干預的動向。無論是在基本防務范圍,還是傳統外交問題上,北約的地緣政治重點一直在歐洲。但近幾年每次首腦峰會,除了在烏克蘭危機上表達對俄羅斯的強烈批評與不滿之外,北約都會夾帶中國議題,比如把臺灣問題、南海問題等也都搬到北約峰會的共同聲明之中。
北約在美國的拉攏和施壓下,想進一步干涉亞太地區事務,對于整個地區安全及全球的穩定都將是重大的破壞挑戰和傷害。尤其,近幾年來北約峰會邀請美國所謂的亞太盟友,包括日本、韓國、澳大利亞等國參加,其目的是北約想要形成超越原同盟關系的地域限制,形成一個以美國為主導的北約體系的全球覆蓋。
閻學通:二戰結束以來,日本、韓國就一直依靠美國提供軍事保護。他們認為,只有美國在亞太地區有霸權,才能提供這種保護,美國霸權越堅強,提供的安全保障越可靠。所以日韓兩國政府并不反對美國有霸權,他們只擔心美國提供安全保障時,提出的經濟要求太高,自己承受不起,矛盾是在這個方面。
至于地區影響,目前看來,多邊軍事同盟在歐洲并沒有起到維持和平的作用。而在亞洲地區,美國只有雙邊軍事同盟,未發展成真正意義上的多邊軍事同盟。從1991年到現在,東亞地區有了一個“長和平”時期。當不確保多邊軍事同盟對維護地區和平有正面作用時,那么最好的選擇是不搞多邊軍事同盟。有一個說法,“藥方有時候比病還害人”,所以不要冒那個險。
鮑韶山:美國在亞洲尋求主導地位與亞洲和平的利益背道而馳,只會給亞洲的和平和穩定帶來不幸。美國目前在對待日本和韓國的問題上,不僅利用了長期的安全合作關系,還利用了其對這兩個國家的經濟影響力。此外,美國在日本和韓國兩國都有駐軍,而正因如此,日韓兩國在安全問題上的自治權非常有限。
美國正試圖充分利用其戰后盟友和附庸國,以擴展和維持其在亞太地區的影響力,這也引發了日韓兩國內部的不滿,因為不是所有日韓民眾都希望美國在亞洲的影響力與日俱增,更何況在他們自己的國家。最近,沖繩政府和民眾抗議駐日美軍惡性案件就是一大佐證。在很多方面,美軍在日本某些地區的持續存在已不受歡迎。
美國軍隊目前已遍布全球,建造了800多個海外軍事基地,并擁有一支能將美國軍事力量輻射全球的海軍部隊。從歷史上看,美國的軍事理論一直堅持“兩場戰爭”戰略,即美國有在兩片戰場同時開展全面戰爭的軍事能力。這種戰略是美國安全原則不可或缺的部分。而美國的安全策略認為,全世界各地都受美國安全利益的影響,而鑒于當前的烏克蘭危機以及巴以沖突,美國發現自己捉襟見肘,從而在亞太地區處于軍事劣勢。因此,美國就伙同其戰后附庸國,加強其在亞太地區的軍事存在。
以日本為例,我認為日本看到了推動日本重新軍事化的機會窗口。日本不愿永遠做美國的雇傭兵,日本想看看他們重新確立軍事自主權的能力到底能推進到什么程度。因此,就日本來說,我認為當下有兩種不同的觀念——
一、日本對美軍在日本日益增長軍事存在抗拒。這種情況下,日本民族主義依然存在。
二、日本政府會做出極其微妙的行動,試圖利用這個小小的機會窗口,在支持美國議程的名義下,在亞太地區獲得更大程度的自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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