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紐約鄰近的新澤西州一個城鎮發生一件我認為是不可寬恕的事件。該城鎮學校校監每年必邀請紐約唐人街一批藝人前往表演,使學生們增長對中國文化的認識。今年卻因一部分家長的反對,校監謝絕已經開車到校的藝人,不準他們進入校園,理由是家長們對SARS的憂慮,惟恐兒女染上最早發現于廣東的疾病。雖然那些藝人近來未曾去過中國,由于他們是華裔,就不免遭遇這種畸形的歧視。
種族歧視就是源于此類不具理性的偏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于五月間宣布,已被錄取的暑期學生中,凡是來自中國內地、香港、臺灣、新加坡者,均不準入校。雖然這一措施后來取消了,但向以自由主義出名的柏克萊校園竟也因懼怕SARS而出此一招,頗引起開明人士的側目,令華裔公民栗栗自危。
幸而絕大部分的紐約市區尚無感染SARS的征象,但我聽說唐人街餐館生意冷落。照此邏輯推理,如果發展到極端,那末西方社會應該完全隔絕黑人,因為愛滋病起源于非洲。
在如此不具理性歧視華人的情況下,我們歡迎張純如(IrisChang)新作《華人在美國》(TheChineseinAmeri-ca)出版。出生于美國的華裔作家張純如于六年前因出版一本《強暴南京》(TheRapeofNanking),記述抗戰時期日軍暴行而揚名國際。現在這本厚達四百四十八頁(出版者Viking-Penguin),詳細記錄歷代華僑在美國受歧視的遭遇,由她透過一個美國土生的華人眼睛而寫,可說是再適合不過了。過去半個世紀中,頗有幾本記述華僑歷史的英文著作,但我認為這是最完全最詳盡的一冊。從一百五十余年前首批來美淘金的華人談起,直至今日獲得多種諾貝爾獎的一代,其間勤勞的華人在建筑美國鐵路時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是對華人的歧視早已于十九世紀下半葉開始,一八八○年國會通過的《華人排斥法案》(ChineseExclusionAct)成為美國排除華人入籍的官方政策。這項非人道的法案于二次大戰因中美成為“盟友”后才引起一部分開明議員的注意,終于在肯尼迪總統時期被正式廢除。
美國民間排華情緒(尤其在對中國所知不多的白人間)一向很濃厚,他們把華人看得只比黑人高一等。二次大戰結束后,大批中國學生來美留學,以及近年來許多香港臺灣富有階級帶了資金前來購地置產,一下子進入了中產階級社會,受歧視的程度大大改善。而中小學校里華裔學生的成績優良,又令一部分白人產生了另一種相反的歧視,即華人成績與白人相等,不必以優待少數民族的《平等法措施》加以對待。
排華情緒在十九世紀后期達到高峰,主要原因在失業工人階級歸咎于華人廉價勞工。開始反華宣傳集中于衛生與疾病問題。美國醫藥學會于一八七五年發表一項調查報告,指華人婦女傳染一種特別的性病。此項調查雖無根據,醫藥學報卻指“華人毒血混入盎格羅薩克遜人之中”。加州一份日報于一八七九年在社論中把華人形容為“吃老鼠,不懂法律,憎恨基督文化,吸鴉片,廉價勞工的亞洲人。”另一加州報紙警告婦女不要將臟衣與被單送往不干凈的華人洗衣店,因為洗了之后,只有將“疾病傳給你的兒女”。
關于華人引誘純潔白人少女進鴉片窩的謠言更多。反華傳單上往往畫一個頭梳辮子的華人仰首吞食活老鼠的形象,下面寫道:“把他們趕出去!”可恥的是有的華人反而用這類惡毒的侮辱來牟利。直到上世紀三十年代二次大戰之前,白人與華人導游者尚在制造故事來吸引游客,謂舊金山唐人街地下室中藏滿鴉片窩與妓院。
加州反華情緒當時引起華盛頓政客的注意,民主、共和兩黨為了爭取加州選票,于一八八二年通過了《華人排斥法案》,特別禁止華人勞工階級入境,獲準簽證者只限于學者、外交官或商人。自此,中國移民數目大減,到了一九一○年,政府在舊金山灣的天使島設了一個移民檢查中心,名義上是檢查所有入境者的健康情況,凡有傳染病者都被隔離,其實,所有華人,無論健康與否都被隔離,但是島上并無醫藥設備,有一患腦膜炎的病人被移往獨立的帳篷中等死。
今日SARS所引起歧視華人的情形與一八九九年在夏威夷島所發生的腺鼠疫有點相似。腺鼠疫被發現后,雖然華人與白人同樣染病,但當地政府僅將華人隔離,不準他們乘船赴美國大陸,并將火奴魯魯唐人街一部分燒毀。到了一九○○年,舊金山官方也仿效夏威夷之例,不準唐人街店鋪營業,居住區用高達九尺的圍墻隔離(此種隔離后來被聯邦法院判為“違反憲法”)。舊金山當局也曾企圖燒毀一部分唐人街,但因當地社團所聘的律師與中國駐美公使的干涉而作罷。
二十世紀歧視華人的情況雖較十九世紀為輕,但是對華人的猜疑仍然存在,黑發細眼黃皮膚的美籍華人,無論土生與否,總被目為“外國人”。張純如這本引經據典、資料豐富的華人在美受歧視歷史的出版可說是恰當其時。作為華裔,我們可引以自慰的是自己爭氣。無論在建筑、音樂、文藝各方面都出了第一流的人才,而科學界也產生了好多位諾貝爾獎得主,更可使我們自豪。
來源:香港大公報 作者:董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