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 | 黃景春:“財神”昭示了中華文化怎樣的財富觀?
(東西問)黃景春:“財神”昭示了中華文化怎樣的財富觀?
中新社上海2月5日電 題:黃景春:“財神”昭示了中華文化怎樣的財富觀?
作者 李鵬 樊中華
“爆竹一響把門開,增福相公進家來。左如意,右元寶,財也來,福也到。”“財神節,求財神,財神一早進家門。抬頭喜,出門順,還有全家幸福運!”
春節前后,關于“迎財神”的民謠在中國大江南北口口相傳,財神年畫和祈福活動等亦成為“年味”不可或缺的部分。起源于宋代的財神文化,緣何流傳近千年而依舊頗受民間鐘愛?中國的財神信仰又昭示了哪些獨特的財富觀?為此,中新社“東西問”獨家專訪了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中文系主任黃景春。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中國“財神”的形象從何而來?近千年來是否有所演變?
黃景春:財神起源于宋代時期的“財馬”,但沒有文獻記載過“財馬”是什么形象。元代民間信奉增福神、增福相公,但也沒有具體名字。隨著財神信仰的逐步發展,“財神”才開始有了具體的姓名和形象,且越到近代,財神越多,不斷有新的財神被創造出來。比如關公就是清代中期以后才被奉作財神的。
同時,財神在不同地區也不一樣,如北方會以比干為財神,南方則是商人范蠡、沈萬三、趙公明是最常見的財神。佛教中的彌勒佛也常被奉為財神。
此外,學界還有文財神、武財神、正財神、偏財神、準財神等分類,但這不是民間行為。老百姓信仰財神,但常不知道自己所拜的財神是哪一位。
我們常說的“五路財神”,可追溯至印度佛教中的五通神,隨佛教傳入中國。民間以“求財”為目的供奉五通神,但其到底是一個神還是五個神,也并不確定。
“五路財神”一解為東西南北中五路都能得財。也有說趙公明和他的四位助手合稱“五路財神”。江南地區的《五路財神寶卷》則稱有一位孝子,與其四個結義兄弟一起做生意,賺的錢家里堆不下,于是五人決定要做賠本買賣,將錢財散給天下人,但越是想賠本,越是歪打正著地賺更多的錢。他們能賺錢,又愿散財給百姓,就成了廣受喜愛的“五路財神”。
由此可看出,中國的“財神”有這樣幾個特點:首先是形象并不固定,但大都是能體現中華傳統美德,體現忠孝信義仁勇等品質的人物形象;其次,民間信仰財神,從單純“求財”到不斷豐富其內涵,將祈求健康、平安、好運、幸福等都包含在內,使其民間根基非常深厚;第三,財神文化兼容并蓄,融合了儒家思想、道教信仰、佛教信仰等內涵;第四,官方和民間共同參與了財神形象構建,并實現了價值觀上的統一;第五,“財神”隨著時代和環境變遷不斷演變,成為因地制宜、可扎根本土亦可傳播海外的信仰文化。
中新社記者:是否可以說“財神”體現了中華文化特殊的財富觀?
黃景春:是的。如果我們細考“財神”的形象,可以看出,它較綜合地體現了中華文化的傳統價值觀,如剛才所說的忠孝信義仁勇等,通過財神敬拜儀式和民間故事得以代代相傳。
此外,財神還蘊含了“生財有道”“勤勞致富”的涵義。例如,比干是正直無私的忠臣,在《封神演義》中被加封為文曲星,主管科舉考試。而古代讀書人十年寒窗,正是希望通過科舉考試謀取官職,獲得俸祿,因此將比干當作文財神,有其內在邏輯。
正因財神信仰蘊含多重文化內涵,很多華人漂洋過海去海外謀生時,也將中華財神信仰帶了過去,雖然具體形象從關公、趙公明、彌勒,甚至乾隆(諧音“錢龍”)等不一而足,但至今仍蓬勃不衰,代表著海外華人對中華文化的認同,根之所系,生生不息。
中新社記者:西方神話中也有掌管財富的神,中西方的財神文化是否具有相通性?
黃景春:其他國家也有類似于財神的形象。最為典型的如古希臘神話中的財神普路托斯,是一個頭飾葉冠,手持豐饒角的兒童形象。豐饒角可倒出無窮無盡的糧食,就像中國財神的聚寶盆。
但后來,普路托斯蛻變成了瞎一只眼、瘸一條腿的流浪老翁形象。這與古希臘思想家對財神的批判有關。當時社會貧富分層,人們認為奸詐的商人、滿口謊言的政治家都非常富有,但勤勞善良的人卻很窮。財神雙目失明,因此他分財不均;跛足瘸腿,所以他總是姍姍遲來。
從中可看到,一方面,中西方的主流宗教、哲學對錢財都持批判態度,這是相通的。例如中國西晉文學家魯褒著《錢神論》,批判金錢對君子道德和社會公平的侵蝕;西漢辭賦家揚雄有《逐貧賦》,體現守貧樂道的美好志趣;韓愈有《送窮文》,看似“送窮”,實則志在“留窮”,表達了清貧可養君子之德的思想。
另一方面,中西方哲人都意識到了貧富差距的危害性,并試圖以一定的方式對此進行調節。例如,圣經《新約·馬太福音》中記載了讓有錢人更有錢、讓窮人更窮的所謂“馬太效應”的故事,而《老子》中也提及“人之道”是“損不足以奉有余”,都意在警醒世人防止貧富差距拉大破壞社會和諧。孔子提出“有國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對貧富分化表示擔憂。古代哲人教導人們,在有了錢財之后,應通過“散財”來扶助窮人,維護社會的相對公平與穩定。如基督教的“什一稅”,佛教、道教以信徒的捐獻來周濟窮人等,都具有調節社會財富的功能。
中新社記者:西方為什么沒有形成財神信仰?基督教新教倫理被認為是資本主義理性經濟行為的內在動力,您如何看待這一“財富信仰”?
黃景春:西方沒有形成財神信仰,一是因為基督教具有排他性,它進入希臘后,古希臘文明中斷了。
二是反觀基督教教義,認為“富人進入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艱難”,但同時又提出,富人可以通過捐贈錢財,購買“贖罪券”,搭建通往天堂的階梯。
但通過售賣“贖罪券”,收取“什一稅”,教廷變得非常富有,教皇生活奢靡,教堂愈加豪華,傳教士腐敗不堪。價格高企的“贖罪券”最終引發了底層百姓起義,掀起了波瀾壯闊的宗教改革運動。
宗教改革后,新教對財富的觀念有所轉變,認為職業勞動本身是上帝賦予教徒的至高無上的“天職”,只有兢兢業業地工作,獲得世俗的成功,才能證明自己是被上帝選中的人,因此獲得和積累財富成為自我救贖、得到上帝保佑的標志。
可以說,新教財富觀的轉變順應了當時社會經濟的轉型,從而促進了資本主義的大發展,為社會創造了巨大財富。但這些財富觀念都源自于單一的宗教內部,不成為獨立的信仰,因此比起中國形象豐滿、寓意豐富的眾多財神,西方對財富的理解比較單一。
同時,在當代,人們對財富的認知不僅來源于宗教信仰,還來源于國家理念。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的差別,也形成了中西不同的財富觀。
中新社記者:正如您所說,當前人們對財富的認知更加多元化。在社會物質生活極大豐裕的當下中國,財神信仰為何又迎興盛?
黃景春:千百年來,中國老百姓都處于比較貧困的境地,拜財神展示了人們想要擺脫貧窮的深切愿望。
在新中國成立特別是改革開放后,致力于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提出了“社會主義的目的就是要全國人民共同富裕”。讓人民徹底擺脫貧困,這與百姓在財神信仰中表達的愿望是相通的,因此當代財神信仰復興,有其時代背景。
中國共產黨百年誕辰,進一步提出將“鼓勵勤勞創新致富”作為促進共同富裕的重要原則,“幸福生活都是奮斗出來的,共同富裕要靠勤勞智慧來創造”。
勤勞創新致富,實現共同富裕,這與社會主義的宗旨相一致,也是對中國傳統財富觀的繼承和發展。2021年,中華民族實現了幾千年發展歷史上首次整體消除絕對貧困,中國人均國內生產總值超過1.2萬美元。
今天,財神信仰在民間流行,與中國幾十年來著力發展經濟并行不悖,與實現共同富裕的目標有著內在共鳴。隨著國家發展蒸蒸日上,人們向財神求的更多是平安健康,認為這是最大的財富,這也體現了中國百姓對太平盛世的祝禱,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完)
受訪者簡介:
黃景春,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文系主任,兼任中國民俗學會常務理事、中國俗文學會常務理事、上海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等。主要研究中國民間信仰、民間文學、道教等。發表論文80多篇,出版專著十余部。《中國古代小說與民間信仰》《中國宗教性隨葬文書研究》分別獲得第12屆、第14屆中國民間文藝山花獎之學術著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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