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名家坊丨杜維明:關乎人類存續,文明對話或沖突?
中新社北京4月8日電 題:關乎人類存續,文明對話或沖突?
——專訪著名思想家、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
作者 徐皇冠
“文明對話還是沖突,是世界正在面臨的重大選擇。這不僅是文化間的選擇,更是關乎人類存續的選擇。”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如是說。
日前,身兼哈佛大學亞洲中心資深研究員、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國際哲學學院院士的杜維明在美國加州伯克利的寓所接受中新社“東西問”視頻連線訪問,就文明對話、中華文明及中美關系等議題進行了回應。
視頻:【東西問】杜維明:對話或沖突?文明未來發展之路何在來源:中國新聞網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軸心時代與文明對話
中新社記者:您一直倡導并積極推動文明對話,在當代,我們如何超越軸心時代(Axial Age Civilization),展開新一輪的文明對話?
杜維明:“軸心時代”由德國思想家卡爾·雅斯貝爾斯提出,所指大約在公元前800年至前200年之間。他認為,這是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一個波瀾壯闊、至關重要的時代,因而用了“軸心”這樣一個機械性的詞匯來描述。
在“軸心時代”,全球有至少四大文明,包括猶太基督教文明、印度文明、希臘文明和中華儒家文明,都發揮了很大影響。從事學術研究,特別是比較文化學研究的學者們,認為這種精神——主要的文明同時出現、互相交融、互相影響的時代——意味著人類文明的多樣性、多元性和包容性,這不是單向或非東即西的,而是一種東西南北都包括在內的特殊精神。
“軸心時代”的理念,給了人們一種多元傾向的、非常寬廣的哲學思路,代表了人類大家庭的一種共同愿景,當然這中間有辯難、討論乃至矛盾沖突,并在此基礎上能夠發展出一個共同價值。我從事儒學研究,特別重視儒學在中國文化中間——它本身就是一個多元多樣的文化——所起的作用,也希望走出一條能夠多元開放的、包容各種不同人文價值的思路。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在當代世界,推進不同文明間的對話,最重要的是什么?我們應該如何去克服其中的障礙?
杜維明:現在大家擔心,對話的空間被壓縮,開展對話的可能性減少。我們一般理解,假如人類文明發展是多元的,即使從軸心文明看來,至少有四種不同的文明,那么現代化視域下,將來人類文明的走向應該是多元多樣的。即除了軸心文明所代表的幾大文明,各種不同的原住民文明,乃至世界其他地區,比如非洲所代表的文明,都屬于人類的共同遺產,這些遺產需要交融和溝通。
人工智能等科技,極大擴展了溝通速度、溝通幅度、溝通深度,這是以前人類文明沒有出現過的情況。因為溝通的方式增加,大家互相交融的可能性、互學互鑒的可能性就越來越大。所以,文明對話,必然成為人類進一步發展不能夠忽視、不能夠掉以輕心的一個寬廣道路。
在現階段,文明沖突與文明對話,至少從表面上看,是一種矛盾的情況。怎樣能夠把對話的空間、廣度、深度擴大,能夠減少對矛盾和沖突所發生各種不同的障礙禍害,無論對人文學是否有興趣,都是我們必須關注的大課題。
中新社記者:您如何看待文明沖突論?
杜維明:文明沖突論是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提出來的。背景源于最近50年一度影響很大的思路,認為現代化不是一個多元化(pluralism),而是一個單元、單向發展(unidirectional)、是一個階段性的過程。因此,世界可以分成極度現代、近乎現代或者走向現代等階段,現代化只有唯一的一條路,就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西化”。在中國現代化的過程中,西化派事實上影響極大。像福山(Francis Fukuyama)曾經講過“歷史終結”的觀點,認為人類文明發展到二戰后,直到西方文明,特別美國文明興起以來,世界逐漸只受一種文明力量的影響,而其他文明都受到了各種不同的干擾。
亨廷頓1993年提出了文明沖突論,說我們不要忘了,人類有文明有對話的可能性,有對話的期待,但是文明之間的沖突特別厲害。他是以基督教和伊斯蘭教所代表的不同文明、所代表不同的取向而提出的擔憂。文明沖突提出后,影響非常廣泛,大家都認為是一個大問題。我在哈佛時和亨廷頓有過一些交往,他關于文明沖突的工作坊(seminar)都邀我參加。當時我很明確地指出,假如說存在文明沖突的風險——不僅是基督教和伊斯蘭教,還有各種類型的沖突——對話就成為必要。這一觀點,和亨廷頓晚年所提出的基本看法是比較相合的。正是因為沖突是矛盾的、是危險的,所以要發展出對話的機制。我基本上是希望,從矛盾沖突和文明沖突的陷阱里跳出來,能夠在一種平等互惠、和平共榮的心態上進行文明對話。
中華文化與世界文明
中新社記者:您認為,當代中國應該重點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哪些價值?
杜維明:中華文化是一個開放的、學習的文明,在此之上,向各個不同的文明互相借鑒,不是一個對外沖突、對外侵略的文明,而是一個兼容并包的文明。以中華文化觀之,我們要通過各種不同的渠道擴大視域(vision),拓展對自然、對人文世界的認識,然后逐漸通過和平共存,大家互相交融(fusion),并在此基礎上有所發展。所以,中華民族從遠古以來,有非常深刻的一個背景,就是交融。它是學習的文明,更是一個交融的文明。因而,它也是一個對話的,一個能通過對話來互相借鑒,互相發展的文明。
中華文化涵藏著一種深刻的思想,就是“和而不同”。它為我們通過自我反思、自我理解、自我認識,以至于自我批判而吸納、融匯、影響其他文明提供了豐富的資源。因此,中華文明所代表的,及至后來東亞文明所代表的儒家文化圈,是一種和諧的、兼容并包的理想。它能夠逐漸從少到多,從薄弱到豐富,擴展它的視域,同時,也能夠發展這個文明內含的各種不同潛能。因此,中華文明,在和諧共存的漸進過程中,開顯人類的智慧、發展人類的價值而得以不斷豐富,是一個兼容并包的大文明。
中新社記者:如何看待“兼容并包”思想對當今世界的意義?
杜維明:兼容并包,是當今世界所需要的。我想無論哪一個文明,都應有這種自覺。但糟糕的是,現階段的發展過程中,蔓延各處的是單向主義,這是一種宰制性文化策略,而非包容性的文化策略,但卻在各個不同的地區起到非常重大的影響。
中美關系與和而不同
中新社記者:我們應如何從“兼容并包”的視角看待當下的中美關系?
杜維明:對世界文明的塑造,當前有很多大國參與其中,以中國、美國作為代表。
一般的期待,中美應在最基本的和平共存的基礎上,要互相兼容并包,能夠達到互學互鑒的形態。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都是必須走的一條路,絕對沒有理由拒絕。因為,這是生存的問題、是存活的問題,是一個人類文明是否能夠達到平衡、協和萬邦的問題。
這幾十年來,大家都有一種明確的理解,就是要避免核戰、避免這種對人類的極具殺傷力的暴力。我想,這中間除了核戰以外,氣候變化以及大自然受人文因素影響而造成的各種災害,都是我們現在面臨的重大問題。在此前提下,中美更應思考,如何互相聯系,互相連接。
現在我們面臨一個重大的選擇,這不僅是文化與文化之間的選擇,事實上是關乎人類能否繼續生存下去的選擇——選擇文明對話,還是選擇文明沖突。很多人認為,文明對話是一個過分樂觀、膚淺幼稚的想法,因為現實世界中,“弱肉強食”在歷史上一再重演。
我們也了解到,像天下、以天下為一家這種觀念的出現,像儒學、從朱熹特別突出《大學》的“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的最基本的天下觀念,從個人的修身到齊家治國平天下,逐漸向更寬廣的人文關系而拓展,從這一種根深蒂固的思維出發,是人類能夠自救、能夠發展的不可或缺的道路。現在這一條大路,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這是非常使人覺得憂慮和悲哀的情況。
這種沖突,事實上不僅是觀念,而是一種從倫常日用開始,到極高明而道中庸的踐履。如何能走上極高明而道中庸的一條和諧、和平的道路,這是不可或缺的辦法。
現在我感覺到,中美在文明方面的矛盾沖突,假如得不到解決,而只是單純在貿易、軍事和其他的物質精神上面進行博弈,那么二者間的緊張、矛盾、沖突還會持續發酵、繼續升溫,而這也是中美之間最大的風險所在。
學以成人與人類未來
中新社記者:科技革新關涉文明發展。您認為AI對人類文明的發展會產生什么樣的影響?
杜維明:人工智能的發展,對人類社會的各個方面,影響越來越大,觸及的范圍越來越廣。
最明顯的,圖書是人類文明的載體,自“軸心文明”以來,人類共同智慧以文本的形式記錄和匯集,并凝聚為各種經典中,在一代代的傳承中不斷豐富和累積,以至今天。人工智能帶來的一個明顯挑戰是,圖書不再是保存人類智慧、保存人類價值的唯一方式。
人工智能的出現,一方面,可能會對人類智慧的傳承和擴展方式造成重大影響;另一方面,也使得如何“學做人”,即“何為人”“人的意義”等問題,更加凸顯。
中華民族在人類集體智慧的積累過程中,曾做出極大貢獻,在人工智能時代,也必有更大貢獻。因而,人工智能,也是21世紀人文學應考慮的最重要問題之一。
中新社記者:現在關心、關注、研究中華文明的人越來越多。作為文明研究大家,您有什么心得可以分享?
杜維明:我們現在所面臨的,即使是眼前的事情,都十分錯綜復雜。極少數人掌握了太多資源,整個人類文明陷在一種割裂、分歧、矛盾、沖突的心境之下。一方面,物質發展在人類文明中,有太多值得大家欣慰、喜悅、引以為傲的進步。但是,關于人的進一步的發展的課題,也變得日益緊迫。2018年,在北京召開了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我們把“學以成人(Learning to Be Human)”作為主題,也正是用意所在。何為人,如何學做人,進而言之,將問題展開,個人的身體、心知、靈覺與神明如何融會貫通,人與人之間如何通過家庭、社會、國家和世界形成健康的互動,人類和自然如何取得持久的和諧,人心與天道如何相輔相成,這四個方面,都是我們必須共同考慮的課題。
最后,感謝你的提問,這些問題對我有很大的啟發、也是一種鼓勵。謝謝!(完)
受訪者簡介:
杜維明,1940年2月生于昆明,全球范圍內最具影響力的思想家之一,構建或發展了“儒學第三期”“文化中國”“啟蒙反思”“文明對話” “精神人文主義”等論域。
現任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美國人文與科學院院士(1988年榮任)、國際哲學學院院士、臺“中研院”院士、世界哲學聯合會(FISP)第一副主席。曾任哈佛宗教委員會主席、哈佛燕京學社社長(1996-2008)、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學術委員會主席。
代表作品:《行動中的新儒家思想:青年王陽明》《中庸洞見》《仁與修身》《儒家思想:以創造轉化為自我認同》《道、學、政》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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