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主流話語塑造的美國神話,是關于成千上萬的移民到新大陸尋找平等、自由、民主和財富。佇立于東岸面向大西洋的自由女神像,就是這個神話的象征。但是,這僅僅是“美國夢”的一個版本。西岸的天使島移民站,向你展示另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紙人”:關于身份的秘密
1910年至1940年間,天使島移民站是羈留和審查移民的地方,其中大部分是華人。
在海上顛簸數月后,輪船終于在舊金山靠岸。這里氣候宜人,經常風和日麗。船上乘客以男性為主,有許多清瘦的少年,還有少數婦女和兒童。他們攜帶著簡單的行李,比如一只破舊的黑色手提箱。男人穿著長衫,女人把頭發盤在后腦勺,長時間的旅途使他們非常疲勞,但新大陸出現在眼前時,不禁興奮起來。
還沒有下甲板,移民局檢查人員已經到來,他們把乘客分成不同級別。文件齊全的少數幸運者,被批準上岸,其他人被帶往天使島,等候檢查和審訊。
有些乘客甚至不清楚發生了什么,他們不懂半句英文,只好跟著其他人走。在這種情況下,一般不會出現與移民官爭吵或騷亂。被帶走的人并不知道,他們也許要在移民站呆上數日,數月,甚至數年。
天使島上設有營房,很簡陋,以前曾經是軍營。那里有警衛看守,戒備森嚴,不懂事的孩子會拽緊母親,驚慌地問:“怎么有差人?”
1882年美國頒布排華法案,嚴格控制華人移民,只有商人親屬或美公民的子女,才能移民。法案稱華工入境會危害社會秩序,因此暫時停止華工輸入。為了限制華人人口增長,法案甚至禁止華人妻子移民美國。
已經在美國的華人,許多是在“淘金”浪潮中來的。1848年傳出一個令人振奮的消息,說加州有金礦,引來了無數敢于冒險的人。還有一批華人在19世紀60年代,以勞工身份來美國,他們修筑了橫跨大陸的鐵路,鐵路溝通美國東西部,為開發西部鋪平了道路。19世紀末,美國經濟陷入低潮,華工成了替罪羊,被指責搶人飯碗,排華情緒高漲。
為了家人團聚,許多人被迫提交假文件,以假冒的身份申請移民。1904年,舊金山發生地震,燒毀了所有官方移民檔案,使華人有機會謊稱自己是美國公民,為家屬申請移民。有的人謊報自己在中國有好幾個子女,向移民局取得移民名額,多余的名額賣給別人。
交易在暗地里進行,不能讓政府發現。據說當時以年齡計算,每1歲值100美元。假如你要為在中國的10歲兒子買移民文件,你要付1000元。冒名頂替的人,文件上的身份是假的,因此稱為“紙人”,有“紙兒子”,“紙女兒”,“紙姐妹”。不少妻子以丈夫姐妹的身份入境。
二天使島:黑暗的羈留站
移民局對華人加強了入境審查。1910年,天使島被選中成為羈留站,這個位于舊金山海灣的孤零零的小島,距離海岸有一段距離,可以防止被羈壓的人逃跑,島上有分開的營房,便于隔離。外面的人不能去探訪,只有傳教士例外。
來到島上,第一關是檢查身體。一個親身經歷過的人這樣寫:“初到時,我們來到羈留站大樓接受身體檢查。醫生要我們脫光所有衣服。一絲不掛示眾乃奇恥大辱,中國人從不這樣在大庭廣眾中裸露。他們檢查了一遍又一遍。我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在白人的前面裸露身體。”
身體檢查之后是審訊,這是體力和精神上的煎熬。每個人單獨接受訊問,面對著兩名移民檢查官,一名翻譯員,問答被當場記錄下來。為了防止作弊,盤問同個家庭的不同成員時,移民局使用不同翻譯員。
在封閉的房間里,緊張的氣氛在沉悶中燃燒。在一張保存下來的照片里,威嚴的移民官正在考問一位少年,少年坐在桌子的對面,他旁邊還坐著一名警衛。三個人把他圍困在中間,那情形讓人想起納粹和集中營。
審問一般進行兩三天,移民官提出上百個問題,涉及家庭、住宅、鄰居、以及個人的具體情況。同樣的問題用來盤問家庭的其他成員,以印證他們是否說謊,一旦發現不吻合的地方,就可能導致長期扣留或遣送回國。典型的審訊問題是:
你家的地板是什么材料造的?
糧倉位于何處?
村中寺廟位于何處?
你住的巷有幾間屋?
與你同巷的鄰居叫什么名字?他們從事何種職業?
你住的房子門朝什么方向?
你住的屋有幾個窗戶?
為了應對這些提問,華人移民必須預先準備答案,牢牢記住。有的人把問題寫在紙上,長達成30多頁,在漫長的旅途中一遍一遍地強記。不過這些筆記必須在輪船到達美國之前撕毀,否則如果被搜查出來,就會成為作弊的證據,被拒絕入境。不論是以合法身份入境,還是冒名頂替,每個人都必須為通過審訊做充分準備,因為每個人都被預先設定為“嫌疑分子”。這與美國法律精神背道而馳,后者是無罪推斷。
受審訊的人充滿恐懼和擔憂,害怕一個細小的差錯,給自己帶來厄運。有的人由于疏忽或疲勞,記憶變得模糊,在回答時出了問題。當時20歲的唐先生說:
“我被盤問了3天,他們所問的問題離奇古怪,經過一兩天這樣的盤問,很容易便會答錯問題。我就犯了一個嚴重錯誤,說自己已經結了婚。那時,一個華裔商人的已婚兒子是不能進入美國的。我因此要與妻子分隔重洋17年,直到二戰我為美國服役后,她才以軍人家屬的身份到美國。”
在她的裝置作品“美國制造:天使島(MadeInUSAngelIslandShhh)”中,視覺藝術家王令愛(FloOyWong)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1930年,22歲的LeeSuk,以“紙姐妹”身份到美國,希望與父母團聚(父母可能不具備條件直接為她申請移民)。證件上寫著她的年齡是18歲,為了使自己看起來更年輕,她把頭發梳成兩根辮子。在接受審問時,LeeSuk說錯了兄弟的人數,與“紙兄弟”的回答不吻合。在天使島羈留了18個月,每個月接受一次審訊后,她被遣送回中國。即使后來她有機會再次入境,當時的磨難記憶猶新,使她決定留在中國,一直到半個世紀后才重返美國。
營房里住宿的地方是一個大廳,里面放著雙層或三層折疊床,20至30人住在一起。從照片上看,除了床和放衣物的架子,沒有其他家具。寢室里顯得簡陋、擁擠,住在里面的人完全暴露在他人目光之下,沒有任何隱私。在營房里,男人跟女人和兒童分開,不同性別的成年人不能互相接觸,包括親屬在內。
不少人在回憶時使用“監獄”和“囚犯”字眼來形容當年受羈留的生活。一個人說:“用餐時,他們開啟電閘,然后帶我們到樓下一間諾大的膳室,該處有多張長臺和長椅,我們就象囚犯般面對面坐著,一大碗食物就由這么多人分用,營方沒有提供很多碗碟,一般是飯、咸菜、豆鼓和紅糟米之類的東西共放在同一個碗里。情況相當凄涼,只有粗糙的紅米,沒有白米。”
營房猶如監獄,彌漫著壓抑和絕望。在紀錄片《ISawMyself(我看見自己)》中,一位華裔回憶說,當時營房洗手間門的底部被切除,這樣監視人員可以看到里面人的腳,可能害怕有人自殺。
營房的門緊鎖著,即使白天也不能出去。向窗外眺望,透過一層鐵絲網,可以看到美麗的海景。1939年時才16歲的劉先生,回憶當時的心情:
“我在營內沒有事情可做。在日間,我凝望著有刺鐵網圍墻外的風景,就是遠離我們的大海、藍天和白云。除了雀聲外,我們還可以聽營房的長期住客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部分由于在問話時說錯了話及漫長的上訴程序,在這里已經住了許多年。”
在這樣暗無天日的囚籠中,出現了詩歌。詩歌是人類最偉大的傾訴的方式,刻在營房墻壁上的詩,在黑暗中發出一種救贖般的靈光。據說已經發現超過300首詩歌或篆刻文字,其中一些詩用典精深,書法顯示出篆刻者受過專業訓練。一首這樣寫:
木屋拘留幾十天/所因墨例致牽連/可惜英雄無用武/只聽音來策祖鞭;從今遠別此樓中/各位鄉君眾歡同/莫道其間皆西式/設成玉砌變如籠。
反抗有時轉化為實際行動。在愛麗斯(Ellis)島博物館參觀“天使島移民經歷”展覽的時候,我看到這樣的記載:在1924年,一些長期被拘留的人組成一個團體,稱“天使島自由協會”。這是一個具有政治色彩的組織,主要任務是跟當局談判關于羈留者的福利,歡迎新入營者,提供康樂活動等事宜。當時有華人在廚房工作,他們充當信使,偷偷地把外面家屬的信件帶進來,通過該協會秘密交給營內的人。
三家庭史:一段被埋藏的往事
紐約愛麗斯島博物館展廳墻上,掛著許多巨幅黑白像片,大部分是歐洲移民,只有少數亞裔。我搜尋著熟悉的華人面孔,終于發現一幅中年婦女頭像。纖細簡單的線條,勾劃出一個傳統中國女人的哀怨面容。許多祖先遺像,都采用這種筆法,輕描淡寫,很含蓄,沒有任何裝飾,但很傳神。畫中人眉目間流露著幽幽的凄苦,那是生命在消失的感覺。在這幅高約1米的掃描畫像下,有簡單的英文介紹:
“LamShiLiinCantonChinaca.1920.HersevensonscametotheU.S.withtheirfatherBingWongbuttheChineseExclusionActbarredherfromjoiningthem.ShediedinChinabeforethelawwasrepealed。(意思是:1920年,LamShiLi來自中國廣州。她7個兒子跟隨父親BingWong到美國,但法案禁止他們團聚。在法案撤消之前,她死在中國。)”
1882年排華法案禁止華人妻子來美,為了夫妻團聚,許多人只能以假冒身份申請入境。
王令愛的母親就是其中一位。1912年,王令愛的父親SeowHongGee以“公民兒子”身份移民美國,當時他17歲,乘坐S.S.Manchuria號輪船,在舊金山靠岸。雖然在訊問時出了點差錯,他還是幸運地被批準放行,踏上美國領土。關于他在天使島移民站的故事,是他的子女長大以后從國家檔案館查出來的。
第一位妻子去世后,SeowHongGee回中國,母親為他選了一個妻子,那就是王令愛的母親,她留在中國照顧婆婆及丈夫與前妻生的女兒。王令愛說,每次我父親回去,我母親就懷上一個孩子。1933年,王令愛的母親以丈夫姐妹的身份,帶著3個女兒來美國。一家人住在加州的奧克蘭。第二年,母親懷孕了,那是她第4個女兒。為了不泄露身份,家里付錢給一個姓王的華人,讓他跟母親“結婚”,不過婚姻只以文件形式存在,那個男人自動離開。王令愛是第5個孩子,她被稱為“幸運女孩”,因為在她之后,母親生下了盼望已久的男孩。在美出生的3個孩子都姓王。
“我母親是我父親的妻子,但兩人只能以兄妹相稱;我姐姐是我母親生的,卻只能稱她姑姑;我和在美國出生的姐姐和弟弟是我父親的子女,卻只能叫他舅舅。”王令愛說。
在成長過程中,家里的大人和小孩都默契地保守著關于身份的秘密。“在我們家和奧克蘭唐人街,我們可以公開真正的身份,但在林肯學校和其他地方,我們(在美國出身的孩子)只能稱母親為母親,父親為舅舅,3個在中國出生的姐姐則相反,稱父親為父親,稱母親為姑姑。”
在學校填寫各種表格時,王令愛經常充滿擔憂,害怕萬一疏忽泄露身份,當問及母親出嫁前的姓時,她常常感到困惑,不知該填Gee,還是Yee。許多年后,美國政府宣布,大赦自動坦白真正身份的華人。當時許多人去坦白,恢復原來身份,王令愛的母親是其中之一。在一首詩中,王令愛的姐姐NellieWong說,“不過那已經太晚,父親在1961年去世了。”在美國出生的孩子也已經長大了,保持王姓。
1940年,一場大火吞沒了天使島移民站,經歷30年之后,這個拘留過17萬5000名華人的移民站壽終正寢。不過,美國對華人的種族歧視,卻由于根深蒂固而很難消除。二戰中,中國和美國成為盟友,美國才取消1882年排華法案,移民政策改為配額。不過,當時只允許每年105個華人移民美國,相比之下,每年給予英國6萬5000多個移民配額。
天使島的經歷,在早期華人移民心中留下無法愈合的創傷。記憶中充滿羞恥和凌辱。許多人選擇在日后保持緘默,不對子女談起。在愛麗斯島博物館看展覽時,我碰到伍振亮,他是一個藝術中心的負責人,那里曾經舉辦過一次“華埠不是雜碎”的攝影展覽,探討華人的身份認同和形象。他當時正站在王令愛的一副作品前,神情專注地看著。他說:“我父親也是‘紙人’,經過愛麗斯島移民站來美國,但是他從來沒有告訴我他的經歷,等到上大學了,我才開始尋找我父親的過去。”
他說,父親以Lee姓冒名來美,雖然后來他象其他許多人那樣,到政府去供認真實姓名,但直到去世,他一直姓Lee。“后來我看了一部電影,才知道那次政府大赦,真正目的是要抓拿某某人,華人被利用了。”
雖然出生在美國,無論是伍振亮,還是王令愛,都在尋找父母的過去,也是自己的過去。“只有知道自己從哪里來,才知道未來要往哪里去。”伍說。有意思的是,他們都選擇藝術,作為尋找的方式。
四個人記憶vs.主流話語
位于東岸的愛麗斯島移民站,在主流的歷史書寫中,是尋找“自由、民主、夢想”的象征。自由女神的火炬面向著大西洋。經過這里的大部分移民來自歐洲,總數大約1200萬。
經由西岸天使島的移民人數大約只有幾十萬,但這部分移民被忽視,并不因為比例小而不重要,而是因為天使島移民經歷暴露了美國的種族歧視,與主流宣揚的美國神話不相吻合。然而,美國移民史上缺失的一頁,卻銘刻在個人記憶中。
解讀王令愛的藝術作品,關鍵詞是:記憶,個人經驗,沉默,看不見,掩埋,破碎,歷史,謊言,真實,米,家庭,方言,文化承傳或斷裂,親情,死亡,過去,消失,私人,秘密,恥辱,創傷,療治……
“我母親的手提箱:紙姐妹/紙姑姑/紙妻子”,用6只斑駁的手提箱、掃描的黑白像片、拼湊字母,組成一個裝置作品,講述移民家庭的歷史。“美國制造:天使島”是25面國旗和米袋縫制成的作品系列,用各種意象為“紙人”的秘密“編碼”,由觀看者破譯。“每個米袋旗都是一個秘密,”王令愛說。
秘密和故事,幾乎是她使用頻率最高的詞匯。當往事在集體記憶中被抹殺時,只能以私人故事再現,當真實被抑制和掩埋時,就成了秘密。
在一封寫給MoriaRoth的電子郵件中,王令愛說:“我希望記憶、疑問、歷史從我的作品中飄出來,這是關于‘紙人’的秘密,被隱藏并揭露在縫制有美國國旗上的米袋上。我希望,當‘紙人’的故事彌漫在觀眾心中和腦中時,看不見的沉默被打破。我希望他們把這些故事帶回家……”
來源:美國《僑報》作者:林菁